“绿我,还是恶心我呢。”
“挂我电话算什么男人,你有……”
“渣男!”
“我早知道会遇见你这么个畜生,我就应该学兽医,给你安排个绝育,以绝后患!”
满月一口气骂完,通体舒畅,其实当她骂到第二句的时候,电话那边就已经挂断了,剩下实属自我发泄。
她深呼吸平复着恼火的情绪,转头换上标志性、笑出一颗小梨涡的甜美微笑,手机递还给身边的阿姨。
“手机还您,谢谢。”
阿姨表情复杂,大约没想到长相甜美的小姑娘,性格如此泼辣。
换作平常,满月对外走的也是温柔淑女路线,这不是逼急了嘛。
她那个王八蛋男朋友,卷着她的钱跑了。电话微信通通拉黑,还留下一屁股烂摊子。
隔着玻璃门,满月望着宠物咖啡馆内不知情的狗子,同情又羡慕。它们还不知道自己被遗弃的命运。不像她,不光惨遭“遗弃”,一夜之间还背了四十万的债。
朋友小桃牵着一条狗,站在一旁等满月,神情焦急地询问:“听出是你又挂了?”
满月叹气点点头,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塌着肩膀,拧动着钥匙开门。
“得,做实他是骗子无疑了。”小桃得知满月的悲惨遭遇,心疼感叹,“该说不说,你这人生够坎坷的,比心电图还波折。”
就在十多个小时前,满月还做着创业暴富的富婆梦,结果,一通电话让她梦境破碎。
宠物咖啡馆的房东给她打电话,说联系不上她男朋友,问她下个月还续不续租。
这家店算满月和男朋友两个人合伙开的,男朋友和她大谈宏图、畅享未来,卖惨手头资金不足,鼓动她入伙一半资金。
满月当时还是拥有 3W 粉丝的美妆博主,整天忙着拍视频、剪辑,开店的事全权委托给男朋友。没想到,渣男摆了她一道,店只交了三个月租金。
这下好了,人财两空。
两人进到店里,六条金毛犬撒欢往她们身上扑。小桃松开手里的牵引绳,放土松犬自由活动,问满月:“你打算怎么办,报警?”
“我什么证据都没有,除了知道他性别男、叫什么,连张照片都没有,怎么报?”
满月和男朋友从认识到交往,满打满算半年,了解尚浅,想想没准儿名字都是造假。
看满月处变不惊,小桃比她急,“那也不能让这笔钱打水漂吧,那叫四十万啊!不是四十块!总要想办法。”
“办法是要想,但还没想好。”
小桃是满月的合租室友,第一次来店里,环视着周围环境,评价说:“装修倒是不错。”
“装修是上一家留下的,当时也是看中这一点,想着能节省一笔装修费。”满月抱着狗粮袋子,眼前围着嗷嗷待哺的七条狗。
小桃出主意说:“要不然,你就续租自己干呗。”
“我倒是想。”满月面露窘色,“可我现在兜比脸干净,没多余钱再投入买设备进货了。”
就在半个月前,满月因在一条美妆视频中,推荐了塌房男明星代言的口红,惨遭摁头粉籍。
心直口快的她,直言反驳:不追星,不认识那个人,更不知道有男明星代言。
结果,雪上加霜,遭遇二次伤害。
有人说她吃相难看,赚钱推广不做产品功课;有人说她搞男女对立,对男性用口红存偏见;最离谱的说她看着一张甜妹脸,现实中绝对会欺凌别人。
如今的满月属于无收入人群,四十万其中一部分是她之前攒的钱,还有一部分是大学生创业贷款来的。
现在每天睁眼就欠银行利息,入不敷出肯定不行,关键狗怎么处理,租一般的房子又不能带这么多宠物。
想到这,满月更生气,骗她钱,骗她感情,算她蠢。可为了算计她,连毛孩子都坑。这里的七条狗,只有一条白色土松是满月养的,其余都是男朋友带来的。
她要不管不顾,这些重组家庭的弃儿就得在街头流浪。
几经纠结,满月决定先带它们回东北老家,家里有院子,饲养大型犬没有问题。
租的公寓还没到期,她这趟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些临时穿的衣物,主要目的运送狗。
路程一千多公里,满月叫了一辆拉货的面包车。为了扩展装货空间,车内只留了一张座椅,其余都拆了。
满月细心地铺了几张尿垫,以防狗排泄,她抱着狗子挤在后座。
狗子们性格温驯,不吵不闹,不过有两条狗晕车。她预料到了,也准备了垃圾袋撑着接污秽物,但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总有打盹的时候,一时没盯住,狗吐了一小滩在车内。
满月急忙在包里翻出纸巾和湿巾擦拭。
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顿时不乐意了,嚷道:“欸,你这狗吐我车上,可要赔钱的。”
满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答应司机赔他洗车钱。
司机却不依不饶,像难得拉了一个年轻好欺负的大冤种,非让她赔误工费,一口价要八百块。
“师傅,做人要讲道理吧。是,我的狗吐到你的车里,我同意赔。但你不能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你自己听听,你要得合理吗。”满月扔下手中的纸,愤愤说,“你这车就是拉货的,后面脏不拉几也不坐人,我能误你什么工。”
“嗐,你这小姑娘可真逗。”司机瞪向后视镜,“嫌弃我车破,劳斯莱斯不破你怎么不坐呢。”
两人争执起来,司机一脚刹车停在路边,态度强硬,吼道:“八百一分都不能少,爱坐不坐,不坐下车!”
满月硬脾气,不妥协。结果,司机连人带狗给她扔在路边,气得她直踢路边的道牙子撒气。
十一月已经入冬,天寒地冻,几条狗乖乖蹲成一排,天然皮草让它们感觉不到冷。满月穿着羊羔毛外套,被冷风吹得上牙磕下牙打抖。
离家不远了,可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讯号不好,叫车软件刷不出来。
正发愁,路边减速停下一辆车,降下车窗,问她,“需要帮忙吗?”
昏黑的天色,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车内男人的脸,但温润平和的玉质嗓音,在夜里,满月可太熟悉了。
是她最讨厌的人,陆启明。
他可真是阴魂不散,走哪儿都能遇见。
好面子的满月,不愿意让陆启明见到她落魄狼狈的模样,装作不认识,无声摆摆手。
可总有不争气的队友拖后腿,土松犬记得这个前爹,两只肥嘟嘟的大爪子趴在车窗,摇头摆尾,伸着舌头谄媚讨好男人。
没出息!
满月自我纾解,或许是同物种相吸。
满月被牵引绳扽得向前扑,这下两人强行脸对脸,视线猝不及防地隔空相撞。
陆启明看着她,没表露出多余的情绪,直白提醒她,“这里叫不到车,就算运气好叫到车,你觉得能好运气装下它们吗?”
“满月。”陆启明故意停顿了一下,语气平温地叫她的名字,像在刻意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
满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拿这种事置气受苦的是自己,划不来。
车是体型较大的黑色皮卡,满月不情不愿地问他,“车后面怎么开?”
陆启明推门下车,从头到脚扫了她一眼,咽下了想说的话,直接脱下羊绒大衣递给她,“穿上,别感冒了。”
车流稀少的公路上,他们静止对望,陆启明身上只剩了件单薄的毛衣。满月犹豫了几秒,伸手扯过,动作自然熟稔披在身上。
借着幽微的路灯,满月拢着长款的羊绒大衣站在一旁,悄悄打量着面前的男人。陆启明帮她把狗安置在车后斗,怕狗中途淘气跳下车,还贴心地固定了牵引绳。
在她的印象中,小时候的陆启明就长得比一般男孩子清秀,鼻梁挺直,眼尾狭长,脸皮像云吞皮白而薄。在别人一脸婴儿肥的年纪,他的下颌线就懂事得流畅分明。
等比例长大的他,样貌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气质愈发清隽温儒。明明干着粗活,举手投足却犹如穿长衫、拿折扇的斯文公子。
对于陆启明选这种外表悍猛,与他格格不入的车,满月捉摸不透。
正如当初,不理解他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竟然选择毕业留乡。
一切安排妥当,陆启明拉开副驾的门,视线投向心不在焉的满月,好心情地逗她,“不上车吗,还是打算坐后面。”
后面,那是不可能的,这一路的风能把她吹成冰雕。
车内整洁干净,没有挂饰香薰,满月系好安全带,嗅到男人外套上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是很干净的天然木质清香。
一路上,满月表演沉默是金,缄口不言,比陌生人还陌生。
陆启明目视前方,主动找话:“这次回来常住,还是……”
“待几天就走。”满月干脆答完,闭上眼睛,头倚在车窗装睡,摆明不想搭理人。
陆启明知趣,再没言语。
临回家之前,满月给妈妈陈岚打过一通电话,稍微透露了一点会带宠物回家的消息,但没有交代数量。怕的就是妈妈见到这么多条狗,母爱变质,连她一起逐出家门。
家里亮着等她回家的灯,一楼带院子的复式洋房,舒适温馨。
车停在院子前,满月接过陆启明递来的牵引绳,谨慎地牵着狗进门。
陈岚听见动静,鞋都没来得及换,急忙迎出来,行动不便的满父跟在后面,滑着轮椅追上。
“妈,爸。”满月热情地和爸妈打招呼,狗子配合地摇尾巴。
不同于满月的灿烂笑容,陈岚脸垮得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窝瓜难看,“问候”的话在嘴边。
好在身后的陆启明及时出现,同样左右手各牵着狗,男人腿长步子大,几步越过满月,走在前解围。
“阿姨做什么呢,这么香,院子外面就闻到了。”
“小陆来了。”陈岚见到陆启明,重新恢复蔼笑,转念埋怨满月,“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告诉我你和小陆一起回来的,我好做几道小陆爱吃的菜。”
满月无辜脸,她要能未卜先知,坚决不为了省钱,坐无良司机的车,更不想和陆启明碰见。
“来得正好,阿姨刚做好饭,快洗手进来吃饭。”陈岚招手往屋里迎着他们。
“好。”陆启明应着,和满父颔首打招呼,“叔叔,我推你进去。”
从小满月就想不通,陆启明到底会什么俘获人心的蛊术,能让邻居的男女老少皆喜欢他。连脾气阴晴不定的陈岚,都把他当亲儿子对待,甚至友好程度超过她这个亲生的。
“马屁精!”满月一步步踩着陆启明的影子,喁喁私语。
准备的菜都是满月爱吃的,有锅包肉、豆角炖排骨等等,五菜一汤。
陈岚边盛汤边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男朋友呢。”
满月嘴里的菜顿时不香了,头埋在桌上,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心虚说:“他、他忙啊。”
“再忙还差这一天了,让你一个女孩带这么多狗,多不安全。”陈岚想到什么,手上的动作一顿,“对了,你带这么多狗回来干吗?”
满月编不出来,眼神暗暗求助爸爸,一旁的满父赶紧打圆场:“闺女刚回来就听你唠叨,就不能让孩子消停吃顿饭。”
“你少在这装好人。”陈岚对父女的站队鄙弃,汤碗递给陆启明,“还好有小陆,不然看她怎么嘴硬逞强。”
“谢谢阿姨。”陆启明双手接过碗。
“你吃你的,不用给她剥。”陈岚瞟了眼满月腕边的碗,虾叠成小山丘,都是陆启明剥的,“她啊,就是从小让你照顾惯了,懒得要命。”
“对,还好有他。”满月不满,明知陆启明不吃姜,打击报复,故意给他夹裹着姜末的炸丸子礼尚往来,清黑的眼眸无辜中带着挑衅。
“谢谢你啊。”满月阴阳怪气地拖长调子,“小——陆——”
陆启明没说话,始终那副淡如水的模样,没嚼,直接咽下。
饭后,陆启明主动帮忙洗碗,被陈岚拦下,“满月我都没用呢,哪儿能用你洗,这有我和你叔叔呢。你和满月聊天去,都好久没见了。”
“满月!”
陈岚穿透性地一嗓子唤得满月一激灵,她不情不愿地挪到厨房,接过沥干水的果盘,感受着妈妈飞镖般锐利的眼光。
陆启明随她走出厨房,两人挨坐在沙发上。
满月撂下果盘,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装了,你累不累,我不是陈岚女士,相信你虚假的面孔。”
陆启明侧目看着满月,巴掌大的小脸气鼓鼓的,知道她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还生我气呢?”他明知故问。
满月没搭理他,手搓着狗头,逗狗玩。
陆启明态度诚恳,“我向你道歉。”
满月的眼睛大而圆,瞪人时没有威慑力,她嗔怨道:“谁稀罕你的道歉,虚伪。”
“那你说怎么办。”陆启明在果盘挑了样满月爱吃的,长指剥着砂糖橘,软着语气说,“真一辈子不理我了?”
砂糖橘三两下被他剥干净皮和筋络,满月下意识伸手去接,他却缩回手,说:“脏。”
“张嘴。”陆启明将橘子肉掰成小块,递到满月嘴边。
满月犹豫几秒,听话配合,心里却憋着坏呢。她牙齿状似无意地包裹住陆启明的指尖,下一秒,齿尖用力咬在他的拇指上。
疼得陆启明“嘶”了一下,没躲。
松开牙齿,满月嚼着清甜的橘子肉,眼底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小小得意,“你别白费功夫了,我是不可能原谅你的。”
陆启明看着指腹凹陷的齿痕,无奈又好笑,“满月,当年的事儿你觉得咱俩谁做得过分,我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亲你那男的是个绿毛。你说你当时是成心绿我,还是成心恶心我呢。”
“有因才有果,你自己反思去,别在我这儿找问题。”
“行。”陆启明耐着性子,放低姿态,几乎是在求她,“在你的角度,我确实做错了,我不要求你原谅,但如果可以,我就想……我们还做朋友,行吗。”
“朋友?”满月不可思议地凝着他,“我缺你一个朋友吗。”
他的一番话,没能换来谅解。满月负气跑上楼,留他一个人在客厅。
稍晚些,满月主动提出送陆启明出门。
宽敞的院子,几条狗追逐嬉闹,两人并肩而行,陆启明照顾着满月的步速。将到门口时,满月停下脚步,陆启明随着驻步。
“给。”满月掏出兜里的现金,递给陆启明,“车费,两清。”
看着强塞进手中的钱,陆启明没说话。
满月甩着马尾潇洒转身,后想到什么,又折回追了一句:“还有,以后我在家的日子,希望你不要出现在我家,我不想看到你。”
关上院子的门,满月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透过栅栏门,陆启明望着女孩的背影渐远,直至消失在视野。曾经的记忆如同漫天风雪,席卷而来。
“陆启明,这里是我家,我不想看到你。”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姑娘的脾气依旧没变,当年她何尝不是决绝地把他关在门外,吹了一夜的冷风。
等陈岚第二天一早归家,看见他坐在门口,满目诧异,这个时间两个孩子应该在家睡觉才对,忙问:“小陆,怎么坐在外面了?”
陆启明缓慢站直蜷麻的腿,冻红的手指背在身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说,“起得早。”
第二章在陆启明的记忆中,他和满月的相识,还要从第一口奶说起。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谷雨前后,陆家发生了两件大事。
陆母意外怀孕了,为了响应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更主要为了保住教师工作,决定打掉这个孩子。
全家不敢声张,陆父托人在小诊所搞了一包没名字的药,听人说,喝完静躺一个小时就能流掉。
陆父拎着塑料袋,站在门口抽了一根烟,白雾在眼前散开,鼻腔涌上的焦味和平时烧的纸钱味重合。
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自己播下的种,自己说了还不算,这以后烧纸得咋念叨。姑娘啊,你安心去吧,是爸亲手送你上的路。
想想都造孽。
回到家,陆母端着浑浊的汤药,腥臭的气味难以下咽,反复问陆父喝完疼不疼。陆父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疼。
是不疼,也没啥效果。
眼瞅着小腹日渐隆起,学校那边是瞒不住了。街道派人上门谈了几次,车轱辘话,一胎上环二胎结扎。
开始陆父好商好量挺客气,几名妇女同志使命必达。
陆父就急眼了,拎着扫帚把人撵出去几回,再来他就装神弄鬼。人多少沾点迷信,尤其看他家里红纸绿纸的纸扎人立着,犯膈应,再就不了了之。
小孩总算保住了,但陆母的工作没保住。
这个连环意外的孩子降生了,是个女孩,取名陆今安,夫妻俩希望女儿今后平安。
担心月子里的陆母哭坏了眼睛,陆父搂着媳妇的肩膀,安慰她,“这都是咱们这些年帮那边人行善积德攒下的福报,药都不好使,说明这孩子天意得留,以后我努力挣钱养你们娘仨。”
天意还是人为,怕只有陆父自己心里清楚。
陆父在医院对面开了一家殡葬用品店,卖寿衣、纸钱、花圈,他隔壁就是邻居满家开的熏酱馆。一条龙服务,病轻的撮一顿补补,病重的炼人也方便。
缘分不可言,喜事都赶巧,陆家闺女出生的同年,满家也生了个女儿。
满家属于老来得子,满父幼年染上小儿麻痹症,导致两条腿无法行走,从年轻拄拐到后期坐轮椅。不过还好,他父辈留下一门糊口的熏酱手艺。
那个年代,结婚一半靠介绍,满父到了该成家的年纪,邻居帮忙撮合过几户人家的女儿。但人家多少顾虑他以后生活自理问题,再有就是生育方面,都没看上他,只有陈岚不嫌弃他。
要问陈岚图他哪点,那只能说她自己嘴馋,就乐意吃满家的酱骨架,就这么稀里糊涂绑定了一生。
两人结婚后,日子越过越红火,没多久就怀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勤劳人都有个通病,闲不住,陈岚怀孕期间一直坚守在熏酱馆忙活,结果累得早产。孩子生出来比男人手掌大点不多,皮肤薄得像层蜡纸,血管的纹路清晰可见,陈岚越看越着急上火,这一着急还没奶水。
陆家听说这事后,让赶紧抱孩子过来,热心肠要帮着奶,咋的也不能饿着孩子。
那是陆启明第一次见到满月,那时候的满月还不叫满月,叫满雪俏。她妈希望她以后能如雪一样白净、俊俏。
三岁的小陆启明好奇地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又红又小,黑溜溜的眼睛占了半张脸,像一只刚生的小老鼠,皱皱巴巴,丑得吓人。
陆母给他介绍:“这也是妹妹。”
小孩对万事万物都抱有新奇,陆启明也不例外,伸出一根食指,想碰碰婴儿露在外面的小手。谁承想,不如鸡爪肉多的小手,还挺有劲儿,反捉住他的手指。
软得像豆腐似的小手紧攥着,陆启明不敢硬抽,急红了脸,可她就不松手。
大人们笑作一团,说这小丫头长大得成犟了。
南一道街保留着旧时的巴洛克风格建筑,走过狭窄的胡同,四方小院三面围着二层小楼,一条长长的露天走廊串联起十几户人家,住在这儿的都是多年的老邻居。
陆家和满家除了店面挨着,家也挨着,一户门的距离。
陆今安和满月一起长大,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天天赖在一起玩。陆启明和俩小姑娘玩不到一块去,顶多是她俩挨欺负了,他帮着出头。
这样平淡的幸福时光过了两年,陆家又有了新的大事。
90 年代的深圳赶上好时候,一个圈画下去,遍地黄金,各色人怀着发财梦扑上去寻找翻身机遇。
陆母在家带了两年孩子,终于坐不住了。作为那个年代含金量极高的大学生,她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平庸,和陆父商量走出去闯闯。
陆父起初动过心,但细琢磨不是那么个事。他去能干啥,南北殡葬风俗不一样,扎纸人都轮不上他。再说了,陆启明还在读小学,去那边语言不通,再把孩子学习耽误了。
因为这事夫妻俩大吵了一架,一向温和的陆母激发出东北女人的强悍,倾筐倒箧数落着积压的委屈:“我当初看上你图个老实本分,我怎么就没想到你能这么窝囊,就顾着眼前一堆一块儿的蝇头小利。你不走是吧,那你就和你这堆破纸人过吧。”
陆母摔上门,留下一句话,买了张火车票,远赴南方。
在那之后,陆母偶尔会往家里打通电话,问问孩子,听个声。
吵架归吵架,陆父还是惦记媳妇的,总打听她在那边的生活情况,让她别刻薄了自己,钱不够给她汇。陆母嘴严,关于自己的事半点不透露。
就这么浑浑噩噩熬过了一年,除夕那天,陆母回来了。
外面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寒冷的天盖不住热闹的气氛,小孩点燃爆竹捂着耳朵跑开,大人们在家里忙活着准备年夜饭。
陆启明抱着陆今安站在门口贴对联,见到妈妈的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陆家的两个孩子长得都随母亲,眼角内赘,眼尾微扬的丹凤眼,说话眉眼含笑,带着一股温柔媚人的劲儿。
陆母这次回来,不像过去吃底子好的红利,换了一身行头,打扮得让人眼前一亮,像香港电影里的女星靓丽。
陆家没等来全家团圆的年夜饭,陆母这次回来是和陆父谈离婚的事。陆父早就想过,他这个破鸽子笼,哪能豢养骄傲的孔雀。
让她飞吧,不能耽搁她的人生。
陆父撑着膝盖,坐在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旁,掫了一盅白酒,问她,“俩孩子咋整。”
陆母看了眼卧室门前站着的一大一小,狠下心说:“我带走一个,剩下一个留给你。”
话说得像挑苹果橘子一样简单,陆今安刚三岁,对这次的分别没有概念,陆启明明白,这次一别或许就是一辈子不再见。
陆父默了一会儿,向后捋了把冒出白茬的头发,使劲儿睁大眼睛,控制着情绪,艰难出声:“你选一个吧。”
陆母视线徘徊在两个孩子之间,不似陆父写在脸上的挣扎,似乎早就做好了抉择,摆摆手,召唤陆今安过去,“安安,你愿不愿意和妈妈一起走。”
妈妈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落进陆启明的耳朵里,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想不明白,明明自己那么乖,那么懂事,为什么妈妈会不要他,甚至连犹豫都没犹豫。
家里的东西陆母一样都没带走,也真没有值钱物件。那个冬日的下午,女人踩着高跟鞋,走下“吱嘎吱嘎”的老旧木楼梯。
陆启明趴在暖气片上,透过上霜花的玻璃,一直望着妈妈和妹妹走出拥有一家人回忆的院子。
眼泪啪嗒啪嗒大颗砸在手背,男孩终于忍不住了,踩着拖鞋追出去,一声声喊着妈妈。
寒风打透单薄的毛衣,毛衣是妈妈去年给他织的,温馨的画面依旧存在脑海。妈妈拿着尺在他身上细细量着,用粉笔画下记号,温柔地对他说:“我们家启明又长高了,很快就比妈妈高了,是男子汉了。”
男孩中气十足地说:“等我长高了就可以保护妈妈了。”
比起父母的爱,孩子的爱才最难割舍,父母可以有许多孩子,可孩子只有唯一的父母。
那时候妈妈是爱他的吧。陆启明在心里问自己,那为什么突然不爱了。
陆启明眼看着妈妈上了一辆看起来很贵的小轿车,后车窗映着陆今安哭花的小脸,车子决然离开,车里的女人始终没有回头。
都说记忆中最长久的是嗅觉,陆启明每每想到分别,是冬日驱不尽的寒冷气息,是庆祝团圆的爆竹味。
陆父站在走廊上,背身抹了一把眼泪,进了屋。他给不了,凭什么挡着能给的人给她幸福。
成全,何尝不是一种爱。
陪陆启明哭的还有一个人,目送车子消失,直到风刮干眼泪,男孩才沮丧地折返回家,经过胡同口的时候,碰见了满月。
小姑娘一身喜庆的花棉袄,手里举着一根蘸满糖的冰糖葫芦,红色的山楂串成一串,晶莹剔透。满月光顾着看热闹了,没看路,走着走着扑倒在扫街推起的雪堆上,但小姑娘意志坚强,高高举着糖葫芦不落地。
被陈岚提起来的时候,粉嘟嘟的小脸,像长了白胡子的张飞,挂满雪。陈岚边扑落雪边嘟囔:“挺大两眼睛出气儿使得啊,走路不看道,刚穿的新衣服就造这埋汰。”
也许是陈岚拍得力气大了点,小姑娘觉得挨打了,“哇”的一声哭了,嘴里喷出一口雪。
本来挺伤感的一件事,陆启明哭着哭着,让她嚎笑了。
打那之后,陆母再也没往家里打过电话,陆家只剩父子俩相依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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