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迷蒙的春夜。
沈璃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穿过被雾打湿的长廊。
夜色深沉,灯光萦绕着白雾圈出一片狭小的光晕,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晃晃,仿若置身梦中。
穿过几道月亮门后,她来到了义兄沈北岐居住的翠柏院,停步在书房门前。
今日,沈北岐凯旋归来,一年多未见了,她从晨起等到夜间,终于等到他从宫中参加庆功宴回来,立马提灯赶了过来。
书房内燃着灯盏,昏黄灯光映亮棂窗,她抬手轻叩两下,无人回应。
“兄长?”
她再次抬手,敲门声在寂静雨夜中格外清晰。
许久无人应答,沈璃只好歇了给义兄请安的心思。
她想着,义兄许是不在,许是在宫中庆功宴饮多了酒,歇下了也说不定,她先回去,等明日一早再来。
她转身欲走,身后门被猛然打开,一只宽大有劲的手掌握住她纤细手臂,一把将她扯进屋,随后门再次合上,灯笼滚落在地。
在她进屋的一瞬,灯盏被沈北岐扬手挥灭。
屋内霎时一片漆黑,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被对方按在门板上,带着酒气的热唇即刻贴了上来。
她瞳孔瞬间瞪大,从未有过的触感令她脑中倏然一片空白,她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发觉他浑身烧得滚烫,像滋滋作响的火红炭岩。
他的吻如暴雨袭来,疯狂且急促,将沈璃卷在雨中难以脱身。
他似乎意识不太清醒,不管不顾撕扯着她的衣衫,将她打横抱起,欺身压于榻上。
……
沈璃是被沈芷嫣唤醒的。
她睁开眼时,沈芷嫣正趴在床沿上,用披在肩头的发丝挠她鼻尖。
见她总算醒来,沈芷嫣打趣道,“都日上三竿了,还睡呐?这可不是咱们沈三姑娘的行事风格呀。”
沈芷嫣是沈北岐的亲妹妹,靖国公府的嫡女,只比沈璃大四个月。
而她,则是沈家收养的义女。
她本是姓姜的,叫姜璃。
八岁那年,姜家遭难,男子满十二岁者流放,女子满十岁者没入娼籍。
姜璃自小母亲早亡,幸运的是年岁不够不必被牵连没入娼籍,不幸的是,家中已没了能照料她的人。
她的兄长姜承与沈北岐乃是远山书院的同窗好友,姜承思索再三,亲手将她托付给钱来镖局的耿镖头。
姜家有势时,耿镖头曾受过其恩惠,念着知恩要图报,也就接了这差事。
带着姜承的亲笔书信与年仅八岁的姜璃,先坐船再换成驴车,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从长州来到了江都城。
初见到沈北岐时,他只有十五岁,正值少年意气风发时。
明明是个男子,却生得唇红齿白,蹲下身子看她时,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灵动又透澈。
她那时还小,只觉得这个人,长得很美。
并不觉得用美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一名男子,有何不妥。
“几岁了?”他低声问她。
她低着头,怯懦出声,“八岁。”
“叫什么名字?”
“姜璃。”
沈北岐抬手,轻揉姜璃发髻凌乱的小脑袋,“以后,你就姓沈了,叫沈璃。”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沈璃心不在焉,听沈芷嫣喋喋不休,讲着昨日与兄长去踏青时的趣事。
“你不去太可惜了,你都没看到,兄长三箭齐发,无一虚放,猎了好多鸟儿呢!”
沈璃笑笑,“许是春困的缘故,近日身上总觉得不痛快,懒洋洋的没力气,下次有机会我一定陪你去。”
身子不痛快是一方面,沈璃也是真心不想去,因为那夜之后,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沈北岐。
院中,两名粗使丫鬟一面洒扫,一面嚼着近日府中的新鲜事。
据说翠柏堂中的洒扫婢女芳华,早些时日得了国公爷青睐,被收为了通房。
只等娶了夫人进门,便要抬芳华为妾室。
沈北岐父亲三年前病逝,如今他已承袭爵位,成为了靖国公,两名丫鬟口中的国公爷,说的便是他。
近几年,北境一直不太平,沈北岐自父亲去世后,便一直守在北境,三年中在家的日子寥寥无几。
他的婚事,也就这么被耽搁下来,如今已二十有三,依旧孑然一身。
果然,男人都过不了女人这关,国公爷看上去冷面冷心,每日不苟言笑的,没想到竟也会宠幸身边的婢女。
也不知道芳华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被国公爷看上!
两名丫鬟牙根酸的要命,不由得诋毁两句,定然是那芳华不要脸,使计爬上了国公爷的床。
毕竟国公爷不仅位高权重,还有一张俊逸到近乎完美的脸。
江都城中想要爬他床的女人,就跟春日池塘中的蝌蚪一般,一网捞不完。
她们议论的声音很低,但还是隐隐透过竹竿半支的窗棂飘入屋中,沈璃垂着眼眸,悲喜不明。
倒是沈芷嫣闻得此事,觉得费解得很,
“你说,兄长看上那芳华什么了?样子普普通通,身材也普普通通,难不成,兄长看中她普通,没有优点,也就寻不到缺点?”
“又胡说,”沈璃轻拍她手背,装作若无其事,
“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兄长也好,二房的大公子比兄长还要小上两岁,如今孩子都抱俩了。”
沈芷嫣依旧觉得莫名,“话虽如此,兄长若想要女人,什么样的还没有?犯得着寻一个婢女吗?”
沈璃失笑,“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话也没个分寸。”
沈璃的贴身婢女紫鸳撩帘进入内间,端了两碗温乎的乳烙来。
“姑娘这两日胃口一直不太好,中午也进的也不多,吃一些乳烙垫垫吧。”
紫鸳说着,先放在沈芷嫣面前一碗,又递给沈璃一碗。
沈璃一手端着青瓷碗,莹白指尖捏着羹勺,轻轻搅动着。
甜腻的乳酪刚在口中散开,她不由得一阵反胃恶心,当即捂着胸口干呕出声。
紫鸳见状,急忙将痰盂捧了过来,沈璃俯着身子一阵好吐,连苦胆水都被吐了出来。
沈芷嫣见状急忙起身,“哎呀,这是吃坏什么东西了?宝珠,快去把江府医喊过来。”
沈芷嫣的贴身婢女宝珠得令后,立即小跑出去,不消片刻,江府医跟在她身后,脚步匆匆进了清晖院。
将胃中所剩不多的食物吐了个干净,沈璃总算压下适才那股子猛烈的恶心劲。
她微微喘息着,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霎时涌上心间。
她有些害怕,指尖不由得颤抖起来。
江府医已将脉枕摆好,沈璃强装镇定,推脱道,
“是我昨夜贪凉,吃了些冰镇圆子,这才伤了脾胃,就不劳烦江府医了。”
紫鸢立于一侧,略微诧异看一眼自家姑娘。
姑娘昨夜何时吃过冰镇圆子?
她心中虽然揣度,但身为奴婢,自是不好拆主子的台,便保持缄默,静静待着。
沈芷嫣劝道,“府医都到了,就让他为你把脉诊治一番,也好给你开一些调理脾胃的药物,你怎的讳疾忌医起来了?”
江府医也点点头,“三姑娘,是否伤了脾胃,一探脉便知。”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沈璃却心有疑虑,迟迟不敢将手放在脉枕上。
她正思索着如何说辞时,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沈母杨氏身后跟着两名嬷嬷,步缓从容,来到了清晖院。
杨氏穿着一袭宝蓝色缎面深衣,雍容华贵,面色瞧着沉稳柔和,一双杏眸却暗藏锐利之色。
见杨氏进来,一屋人纷纷弯身行礼,江府医也从圆凳上起身,拱着双手作揖。
杨氏虚扶一把,将视线转向沈璃,柔声开口道,“适才听下人说,你院中请了府医,可是身子不适,哪里不痛快?”
不等沈璃回话,杨氏又转头问江府医,“三姑娘是哪里不适?”
沈璃顿感不妙,心口怦怦直跳,指尖无意识的捏紧袖摆。
江府医恭敬回话,“回夫人,还未曾诊脉,尚不知病情因何而起。”
“那就诊吧,璃儿,你坐。”
沈璃头皮发麻,踌躇着在榻边坐下,心中不停向佛祖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她屏住呼吸,细细端详着江府医面色变化,当看到他眼眸一转,神色微慌之时,她一颗心也坠入无底深渊。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盼什么没什么。
“这……”
江府医也希望是自己诊错了,未出阁女子怀了身孕,此等丑闻若传出去,只怕连国公爷的清誉都要受损。
“如何了?”杨氏出声问道。
江府医收敛神色,起身朝杨氏鞠躬,“夫人,借一步说话。”
杨氏疑惑扫一眼愣在榻上面色古怪的沈璃,点点头,随江府医一道走了出去。
正值阳春三月,清晖院中琼花树细长枝条上,嫩绿苞芽正逐渐舒展开,正午阳光高照时,拂窗而进的微风也添了几分暖意。
但沈璃却觉得,今日这风,比冬日挟裹着寒霜时,还要冰寒彻骨,令她后背不可抑制的冒出层层冷汗。
片刻之后,杨氏独自一人缓步进来。
面上仍然温婉宁和,只是声音不似适才柔和,多了几分冷冽。
“璃儿是贪凉,吃坏了肚子,”杨氏这话,是说给沈芷嫣和屋中众人听的。
随后,她又将视线转向沈璃,杏眸微眯寒冷似刀,“江府医开了两副药来,要记得按时吃,以后切不可再任性妄为,有损身体。”
沈璃听明白杨氏话中的敲打,起身行礼,“是,女儿谨记。”
杨氏颔首,不再多看她一眼,“嫣儿,随我走吧,让你妹妹多休息休息。”
沈芷嫣点头,转过身嘱咐沈璃要多休息,不要再贪吃凉食,明日再来看她。
沈璃应下,沈芷嫣挎着母亲胳膊,一行人离开了清晖院。
望着几人身影离去,沈璃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紫鸢急忙上前扶住她,“姑娘,回屋歇着吧?”
沈璃摇摇头,“抱歉,紫鸢。”
“姑娘为何这般说?”紫鸢疑惑不解。
“恐怕,我要连累你和杏萍了。”
紫鸢和杏萍,都是沈璃的贴身婢女,是她八岁进入沈府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的。
紫鸢比沈璃大两岁,年长些性子也沉稳。
杏萍比沈璃还要小一岁,整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她今日去了隔壁沈家二房,借一些绣花样子,如今还未回来。
暴风雨前夕总是格外宁静,今日的夕阳极好,沈璃透过窗棂,看着金红霞光由浅变深,再变成令人窒息的暗红色。
杨氏院中的掌事芩嬷嬷带着几名小厮,气势汹汹来到了清晖院。
站在院中说话时,腰杆挺的笔直,斜睨着沈璃,俨然一副主人家做派。
“三姑娘,夫人请您去祠堂一趟。”
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沈璃起身,随着芩嬷嬷跨出院门,她身后,紫鸢与杏萍被几名小厮控制住,嘴巴塞进布团,沈璃知道,她们要被带到刑房受刑。
她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沈氏家祠雕花木门紧闭,沈璃跪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望着面前一排排黑漆漆的牌位,脊背挺得笔直。
屋中只有她与芩嬷嬷两人,只不过她跪着,对方站着。
芩嬷嬷挥动手中皮鞭,她背后瞬间被鲜血洇出一道血痕。
“三姑娘,如实告知奸夫是谁,或许您还能少受一些罪!”
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璃,芩嬷嬷目露鄙夷,闺阁女子未婚有孕,实在是寡廉鲜耻。
沈璃眼睫轻颤,如同蝶翅轻扇,始终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芩嬷嬷见她一脸倔强,心中冷哼一声,手下就不由得加重了力气,果然这不知根知底的人就是下贱,竟然做出此等丑事来,败坏沈家门风。
背后火辣辣的疼,沈璃咬着牙,感觉自己的皮肉像被生生撕扯开,浑身都抑制不住的颤抖。
昏昏欲沉之际,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芩嬷嬷挥鞭动作顿在空中,昏红暮光下,沈北岐双手负背而站。
无数光线在他身后散开,一双艳丽的桃花眼肃穆深沉,带着武将独有的压迫感。
“这是在做什么?”他淡淡瞥一眼芩嬷嬷。
芩嬷嬷被沈北岐如刀刃般锋利的视线镇住,一时竟忘记了,她是在奉命行事。
反而像是做错事情被抓个正着一般,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回,回国公爷,老奴是奉夫人之命……”
后面她该如何说?
奉夫人之命,逼问三姑娘腹中孩子的父亲是哪个混账王八羔子?
“说下去。”
沈北岐压低声音,莫名的低压令芩嬷嬷额间冒出冷汗。
府中人都知道,国公爷向来疼爱这个义妹,沈璃早些年刚进府时,免不了有人拜高踩低,暗暗给她下绊子。
后来,沈北岐将那些偷偷克扣过她吃穿,议论过她是非之人,通通绑到院中赏了五十大板。
有几人甚至被打的废掉了双腿,这辈子再也无法站起身来。
经此一事,府中再无人敢怠慢沈璃。
毕竟沈家大房,就只有沈北岐这么一根独苗,往后袭爵就是国公府的主人。
没人有那个熊心豹子胆,去惹怒未来的国公爷。
如今,被他抓着自己鞭打沈璃,若再不将事情解释清楚,芩嬷嬷只怕自己这条老腿也要保不住了。
她这样想着,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怀孕了?”沈北岐目有怒色,咬牙道,“下去!”
芩嬷嬷自然知道,国公爷说的是她,赶忙颤巍巍起身,猫着腰退了出去,还不忘把门给掩上。
沈北岐缓步踱至她面前,蹲下身,暗青色袍角垂落在地,视线落在她身上。
昏红环境下,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将头埋得很低,从他这里看过去,只能瞧见她冷汗津津的额头,轮廓模糊不清。
“是谁?”他压着腹中怒火,尽量将声音放平缓一些。
沈璃闭闭眼,心中涌起阵阵酸涩。
“你看着我,”他捏住她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告诉我,是谁?是你自愿,还是他人胁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