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冬。
黄昏俯瞰青山，夕阳将天空染为橘红，金灿灿的晚霞在湖面倒映侧颜，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狗叫鸡鸣被断续揉进风里，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抱着一根胡萝卜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姿绰约的年轻妇人满眼温柔，整个画面美好的像是一场遥远又朦胧的梦。
是的，一场梦。
谢秀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事实的。
一个月前？
或者是更早？
她只记得眼前的这些画面她已经看到过好多好多次了，多到她都已经数不清。
可是哪怕知道这是一场梦了，谢秀芹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而面前明明就和自己近在咫尺的小糯米团子，也跟她像是待在两个世界一样，毫无交流，互不打扰。
之前的谢秀芹还觉得可惜，面前都站着一个这么惹人疼的小娃娃了，可怎么偏偏她就是看得着摸不着呢？
不过经历的次数多了，谢秀芹也没什么感觉了，木头人就木头人吧，反正就只是站着不动而已，她又不会掉一块肉。
而今天也是如此，谢秀芹按照惯例把眼神放空，思绪已经从明天去镇上买几只小鸡仔飘到鸡生蛋蛋生鸡，再飘到自己变成一个小农场主了。
忽然，她的裤子就被不轻不重的拉了一下。
由于那力度太小，谢秀芹只以为是被风给吹得，就没有多在意，直到她的膝盖也被一个触感有些硬邦邦的东西戳了一下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试着扭了扭脖子，谢秀芹惊喜地发现，这一次自己竟然可以动了！
见眼前人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手上拿着一根被啃了一半的胡萝卜的小兔儿精疑惑地歪了歪头。
之前神仙爷爷告诉她，她马上就可以投胎啦。
等到了凡间的话，不仅胡萝卜管够，她想吃什么好吃的都是可以的！
就是……
以后她只能跟着妈妈和她的家人一起生活，见不到以前的那些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了。
妈妈是什么，小兔儿精没见过，也不知道。
不过她觉得，神仙爷爷人可好可好啦，那他给自己挑选的妈妈，肯定也是一个可好可好的人。
不过现在，见妈妈看都不看她一眼，小兔儿精就有些难过了。
难道是她长得还不够可爱、不够好看吗？
难道妈妈不喜欢她吗？
这样想着，小兔儿精嘴巴一瘪，腮帮子一鼓，眼眶就快速的红了起来。
再次伸手拽着谢秀芹的裤子摇了摇，小兔儿精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妈妈呀——看窝，看窝~”
那小模样可怜得，好像谢秀芹再不理她的话，她下一秒就要直接哭出来了。
谢秀芹听到有人叫自己妈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顺着裤腿往下看，见到身前矮墩墩的小团子后，谢秀芹也顾不得对方刚才叫自己是妈妈还是姨姨了，整颗心都已经被她给萌化了。
脑海里就只留下两个字:
想rua。
矮墩墩小小的一只，只有谢秀芹膝盖那么高，一头乌黑顺滑的头发被扎成两个朝天的小揪揪，圆溜溜的大眼睛就跟坠进了星子一样明亮，皮肤雪白细腻，脸颊上泛着健康的红晕。
尤其是身上穿着的那小红衣裳，衬得她就像新年挂历上的福娃娃一样好看。
不，是比那些福娃娃还要好看上千倍万倍的。
饶是已经可以称得上见过一些世面的谢秀芹，也还没看到过哪个小孩子比面前的娃娃还要好看的。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小娃娃脚上什么都没有穿，就光溜溜的站在地上。
现在都是冬天了，怕对方被冻到，谢秀芹俯身抱起小糯米团子，将她那双肉嘟嘟的小脚丫用自己的衣服盖好，才放轻声音哄道:“小乖乖，你是谁家的娃娃呀，怎么这么可爱？”
小兔儿精皱眉，张开双臂想把谢秀芹肩膀圈住，奈何手太短，只得又换成抱她的脖子。
嘿嘿，这下可就让她成功给抱住了。
将两根手指勾在一起，小兔儿精得意的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似乎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然后又用甜腻腻的声音回答起谢秀芹刚才的问题。
“妈妈呀，兔兔系你家的娃娃呀～”
说完，她吧唧一口亲在谢秀芹的下巴上。
“呦，小乖乖，我可不是你妈……”
话还没说完，眼见着小团子眼眶里快速地蓄起了一泡泪，谢秀芹无奈，只当对方年龄太小，还不大认人，把自己错当成了她妈妈。
知道这是梦，眼前的一切也都不是真的，但她到底是不忍心小团子哭出来，急忙改口道:“那你告诉妈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小兔儿精眨了眨眼，之前半掉不掉的眼泪就挂在了她又长又翘的睫毛上。
“兔兔系来找妈妈的啊……”
神仙爷爷说了，为了以后她能一眼就认出来妈妈来，还特意让她先和妈妈见面呢！
谢秀芹想告诉小团子她找错人了，但看着她板着胖嘟嘟的小脸，一副严肃又认真的样子，还是把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算了算了，她还是陪小团子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指不定等她家人找来了，小团子就自己发现自己认错人了呢。
这样想着，谢秀芹抱着小团子轻轻的颠了颠，换了一个更舒服的抱娃姿势后继续逗她:“这样啊……那小乖乖你多大了啊？”
“唔……”小兔儿精松开抱着谢秀芹脖子的手，右手大拇指放进嘴巴里咬着，左手则是拿到面前煞有其事的掰了掰。
好几秒后，她开口道:“兔兔几到啦！”
“兔兔还掐一天就酿岁啦～”
说完，她就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谢秀芹，脸上写着“求表扬”几个大字。
谢秀芹倒也配合，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兔兔也太聪明了吧，兔兔真棒！”
“嗯嗯！”
得到表扬，小兔儿精开心了，小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
“兔兔聪明，兔兔棒～”
谢秀芹被逗笑了，也像之前小团子一样，吧唧一口亲在了她的小脸蛋上。
乖乖哎，要是这个小娃娃真是自己的崽就好了。
朦胧晨雾被清风驱散殆尽，星子的光芒在淡青色的天空中变得暗淡，朝阳从村口的东方冉冉升起，将自农家烟囱里冒出的烟染作金黄。
伴随着几声鸡鸣，谢秀芹从床上悠悠转醒。
抬手摸了摸昨天被小团子亲上的下巴的位置，谢秀芹抿唇，只觉得好久都没做过这么真实的梦了。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才终于掀开被子起床。
倘若忽略谢秀芹那看起来有七八个月大的孕肚，她的确与昨天梦里的样子一般无二。
走了两步后，谢秀芹就不动了。
整个屋子里都静悄悄的，要是没有昨天与小团子的互动的话，谢秀芹也勉强能够像往常那样一个人做着自己的事，然后一待又是一天过去。
但偏偏她现在就是觉得孤独的紧，然后忍不住开始思念起宋青山来了。
宋青山是谢秀芹的丈夫，两人认识了七年，结婚也有三年了。
说实话，谢秀芹也说不清宋青山是怎么和自己在一起的。
他们两人不在同一个镇上住，之前也从未有过什么交集，但是她第一次遇见宋青山的时候，宋青山还不等她自我介绍，就笑着喊出了她的名字。
谢秀芹。
这是她头一次觉得被别人叫自己名字会有一种羞涩的感觉，不是因为尴尬，但具体是什么，谢秀芹自己也说不清楚。
后面的几天，她就常常遇到宋青山，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宋青山的假期结束该回部队去了。
第二年，宋青山并没有回老家这边，谢秀芹也并没有在意这个只认识了不到半个月的人。
不过第三年过年的时候，宋青山就回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谢秀芹教书的学校门口等着。
寒风凛冽，他却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生怕一个不注意两人就错过了。
谢秀芹来到校门口的时候，宋青山就咧着一口大白牙蹭到她身边去，不等她做出什么回应，就把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地上，然后说了一句“这是给你的”就一溜烟跑开。
幸好那天谢秀芹她哥到镇上接她回家，不然她实在不知道拿那堆东西怎么办了。
她没想收，她也没理由收。
隔天，宋青山就带着一队人出现在谢秀芹他们村子里，听说是组织上派他带着这些人来修水坝的。
见到宋青山，谢秀芹就想把东西还给他，但却总是被他那句下次再说给敷衍过去了。
谢秀芹也没法，知道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拿回去，就变着法想要补偿一下他。
而做得最多的就是买一堆吃的回家给煮了，然后再避着其他人给他送去。
她自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却是早就被家里人看穿了。
因为要修水坝，这一次宋青山待的比较久，两人一来二去就更熟悉了，等到了他走的时候，谢秀芹都有舍不得他了。
宋青山到了部队之后，他们两人还会常常通信。
又一年过去，天气和去年一样冷，只不过这次校门口没有一个宋青山站在那里等她了。
谢秀芹有些失落，没想到的是，自己一回到家就发现堂屋坐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屋子的一侧还放着一大堆东西。
谢秀芹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一个做媒婆打扮的人开口了。
谢家人起初是不大同意的，一个是因为宋青山是一个军人，要是谢秀芹真的和他在一起了，那两人肯定是聚少离多的。
还有一个就是宋青山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没有婆家人的帮衬，谢秀芹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但架不住那媒婆的嘴啊，能把死的给说成活的，臭的给说成香的，在加上宋青山品行也是真的不错，谢家人在征求了谢秀芹的意见后，就同意了。
当天晚上，宋青山就伏在桌子上写好自己想要请婚假的信，连带着谢秀芹的政审给一起准备好，然后在第二天天不亮就跑到镇上寄信去了。
一个月后的黄道吉日，谢秀芹和宋青山结婚了，她也就搬到了宋家那边。
蜜里调油的过了半个月，宋青山还是走了，谢秀芹也恢复了自己的生活，该教书教书，该备课备课，唯一不同的就是她放假以后回的地方从谢家变成了宋家。
宋家住在村尾，因为是后来的，他们家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家住。
不过谢秀芹也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这样的环境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孤单的，倒是让她备课有了一个清净的地方。
宋青山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两人交流得最多的方式就是通过书信。
宋青山常常自责自己不能陪在谢秀芹身边，也提过接她到部队随军的事。
但谢秀芹不想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婉言拒绝了。
宋青山尊重谢秀芹，并没有强求，只是每个月寄回去的津贴变得更多了。
之后，谢秀芹怀孕了，不过因为她带的是一个毕业班，她预产期也在寒假期间，就没有像学校请假。
刚得到怀孕的消息，谢秀芹就迫不及待的想要跟宋青山分享，在晚上开着橘黄色的电灯，洋洋洒洒的写了好几张纸给寄过去。
她想要和他一起聊对孩子性别的猜想，聊孩子以后长得会更像谁，聊孩子成长过程中由谁唱红脸谁唱白脸……
而现在正是寒假期间，学校已经放假了，谢秀芹又开始掰着手指数宋青山还有几天回来，开始想象宋青山看到自己时的模样。
是震惊多一些还是高兴多一些？
想着想着，谢秀芹就忘了时间，直到又一声鸡鸣响起，才把她的思绪给重新拉了回来。
简单洗漱了一下之后，她就去厨房弄了一些东西吃。
吃完一顿已经算不上早的早饭，谢秀芹收拾碗筷开始洗碗，没想到往筷兜里面放筷子的时候，却被挂在一旁的菜刀划了一下手。
见伤口不大，谢秀芹就没有在意，用水瓢重新舀了一些水，把手在手里洗了一下后就没有去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