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姮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阳间太苦,早死早超生。
“老夫人……老夫人……”
全在哭送她这个深受圣上器重的一品诰命夫人最后一程。
她是为赎罪嫁入宁远侯府,一生不曾与夫君齐君瑜同床共枕,无宠无爱、无儿无女,如今在屋里哭的全是外室所生的庶子、庶女。
屋外哭的是她救济过的、医治过的,哭声悲切,是真舍不得她死去。
外室所生全是假哭,干嚎,只盼着她快点死去,好接回他们那位一直养在外面的母亲入住宁远侯府。
假哭声太吵了,吵到她都不能清清静静地死去。
真的,很烦!
烦到很想把他们全部赶出去。
包括一直握紧她的手,年过五旬依旧俊雅的夫君齐君瑜。
“卫姮,这几十年来我一直知你是爱慕的我,奈何我心属云幽,只能负你。如有来生再结夫妻,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卫姮迷迷糊糊中,双脚已然踏入阎罗殿。
猛然听到齐君瑜此言,顿时回魂。
用力睁开双眼,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滚……不……爱……滚……”
老东西!
谁爱慕你了?
谁还要来世与你结为夫妻了?
呸!
她对他只有恶心、憎厌,如有来生,不复相见!
“……我亦不忍再骗你,其实我养在外的外室是云幽,当年她假死亦是气我与你成亲,如今你大限将至,云幽心善,也想过来送你一程。”
卫姮死死瞪大浑浊的双眼,外室竟然是卫云幽?
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要去看清楚笼罩过来的黑影。
“姮妹妹,姐姐心中有惭,迟迟不敢过来见你。今日一见,竟是你我的永别……
卫姮用大双眼,她看到一张近三十余年未见,依旧肌白目清恍若少女娇容,云鬟金钗,端庄、贵雅,便是连哭都是细如春雨,不会让人瞧见她的丑态。
卫云幽,当真是卫云幽!
她真还活着!
苍天啊!
她这一世背负“故意落水,强夺堂姐夫,逼死堂姐”的罪名,为给大房、给齐君瑜赎罪,当牛做马早早累垮身子。
结果,到头来卫云幽竟然没有死?
耳边,卫云幽的叹处民轻轻飘入,“…生死两茫茫,姮妹妹,看在你将死的份上,我便告诉你一个真相吧。”
“当年是我另有高枝可栖,不愿嫁进宁远侯府……母亲允了小贱人杏儿给我哥做妾,她便故意寻死,推你落水,好让瑜郎救你。”
“后来宁远侯府重拾圣心,我才会‘死而复生’成了瑜郎的外室……我怕你知道我还活,不肯再给我当牛做马……这才一直瑜郎瞒着你,只把我所生的儿女送回来给你养……”
“姮妹妹,谢谢你为我养儿育女,为我争下泼天富贵,如今又早早死去,妹妹啊妹妹,你真真一生都是为我做嫁衣……唉,说来都是命啊,妹妹下辈子为自己再争个好命吧。”
迟来的真相是如此残忍。
卫姮喉咙里发出被痰卡住‘呜呜’声,悲愤、不甘,恨意滔天。
她恨啊!
原来,自己撞见杏儿荷池边寻死全是大房设计,为的就是害她落水,好让齐君瑜救起自己。
如果真有来世,她一定不会在卫云幽生辰那天,再去救故意寻死的杏儿。
瞪大双眼的卫姮,生前种种如走马观花般地一一浮现。
鞭炮声声,她看到哭泣的自己和面无表情的齐君瑜拜堂成亲。
满屋红烛垂泪,堂哥卫文濯提剑,踹门闯入婚房,赤红着双眼,怒喝,“齐君瑜,我妹妹在范阳病逝,你怎么还有心情洞房花烛夜!”
不喜自己的母亲章氏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我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心思歹毒,逼死堂姐的女儿,给我滚!”
她看到了与她最亲的弟弟为维护她,打伤几个羞辱她的纨绔子弟,自己亦伤残了一条腿。
从此名声尽毁,原本相中的亲事不了了之。
最后,娶了大伯母卢氏介绍的远房表姑娘,落了纵容舅家行凶的罪名,被圣上下旨褫夺世子之位。
父亲战死前挣到的勇毅侯爵位,就这样落到了大房手里。
老天爷啊。
为何自己这般的蠢,被这群畜生算计,害她被人骂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
如有来生——
她一定要改写自己这苦难的一生,一定要让害自己的人不得善终。
带着恨意的卫姮死了。
双眼瞪大,气绝而死。
倏地——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席卷而来,卫姮一口气提起,鼻子、嘴里瞬间灌入带着塘泥腥气的湖水。
“不好了,不好了,快来人啊,姑娘们落水了!快来人啊!”
落水?
卫姮还在恍恍惚惚间,“落水”二字犹如炸雷窜她脑内,轰得她瞬息清醒不少。
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落水!
齐君瑜这老东西,难不成给她来了个‘水葬’?
老东西!
她要道场,她要土葬!
气狠了的卫姮睁开双眼。
入眼是浑浊不堪的湖水,水草缠绕,更有受惊的鱼儿四处游窜。
而自己的双腿,则被水草缠住,无法脱身。
“扑通……”
有人跳入水里,卫姮便看到一道跳入水里的苍葭色身影朝她迅速游过来。
那人的脸,透过浑浊的湖水依旧能看清楚,很是俊雅,极为赏心悦目。
卫姮却大骇。
是年轻时候的齐君瑜!
没有再犹豫,卫姮一个倒栽入水,飞快扯开缠住自己双腿的水草。
她吃了落水的亏,嫁给齐君瑜后便暗里学会泅水,如今正好在梦里用上。
眼看齐君瑜游到眼前,卫妲终于解开水草,一个倒泳后再抬脚,狠狠一脚踹在齐君瑜的脸上。
这一脚,全是恨。
临死前的大梦,大房休想再算计让齐君瑜救自己!
踹完人,卫姮灵活转身,游得比齐君瑜还要快。
甩开齐君瑜,她也该投胎了吧。
“哗——”
卫姮游出水面。
“齐世子,我家姑娘!姑娘,齐世子来救你了……姑娘……姑……啊……”
岸边哭喊的丫鬟杏儿看到头顶水草出水的卫姮,吓到一声尖叫。
夫人搞错了,二姑娘会凫游啊!
这,这可如何是好?
二姑娘没有昏迷,齐世子不能救起二姑娘,那夫人的计划就落空了啊。
急到脸色发白的杏儿扭头就想跑,脚踝却被卫姮一把抓住。
卫姮心里的震惊不比杏儿少。
杏儿当年不是被卢氏以私通外男的罪名,活活打死了吗?
几十年过去,她还没有去投胎?
不对!
不对!
这梦不太对!
日落时的晚风吹来荷花清香,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心里掠过,卫姮被湖水浸红的双眼,瞬间泪珠滚滚。
苍天开眼啊!
竟然让她重活回到卫云幽十七岁生辰的这日。
回到可以改生她一生悲剧的这日。
杏儿,卫云幽院里的三等丫鬟。
生得媚眼桃腮,自有一股妩媚。
堂哥卫文濯风流成性,杏儿见着他都是躲着走,可还是有几次被堂哥堵住,动手动脚欺负到掉眼泪。
她撞见过两回,便帮着她脱身。
后来她被卢氏打死后,自己还伤心了好久,还当是自己害她丧命。
如今想来自己可真真蠢啊,她哪是躲啊,分明是想成为堂哥的妾身,欲拒还迎,勾着堂哥的心。
被打死,不过是被卢氏灭口罢了。
卫姮望着惊惶失措的杏儿,眼里恨意滔天。
抓紧杏儿的脚腕,用力把人拽进荷池里。
苍天开眼!
给一辈子行善积德的自己重活一世,她会让卢氏、卫云幽的算计自己,退婚宁远侯府的暗谋彻底落空。
更会——
有!仇!报!仇1
有!冤!报!冤!
“啊……来……咕……咕噜……”
惊恐的杏儿来不及唤人,就被卫姮死死拽入水底,拖着往扑棱的齐君瑜游去。
天色将黑,残荷凌乱的荷池里,齐君瑜还在拼命潜下水的救‘卫云幽’。
再次潜下水后,隐隐约约间,有两道黑影在水里挣扎。
齐君瑜大喜,嘴里吐着水泡游过去。
水下已经是漆黑,卫姮把淹晕的杏儿一把推入齐君瑜怀里。
可这远远不够!
她要让卢氏、卫云幽亲眼看到,杏儿和齐君瑜纠缠一起,难舍难分!
在浑浊的水里,屏紧呼吸卫姮重新扎进水里,将杏儿的腰带同齐君瑜的腰带缠死,再飞快游往对岸。
“姑娘!姑娘!”
对岸是前世比卫姮早死十年的丫鬟碧竹,正沿着岸边着急寻人。
“碧竹,我在这儿。”游累的卫姮双臂趴着杂草丛生的池岸,轻轻扬声,“快,过来拉我上来。”
碧竹一看自家姑娘在水里泡着,顿时骇到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姑娘……”
她家姑娘怎么会凫游了?
白着脸碧竹跌跌撞撞过来拉人。
卫姮就着碧竹伸过来的手,攀着岸边石头,浑身湿透站在了岸上。
大夫人卢氏冷厉的声音从围住荷池的高墙另一边传来。
“ 二姑娘落水了?没用的东西,人呢,救起来了没有?我告诉你们,二姑娘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三两重的贱骨头一概打死发卖!”
碧竹的脸色更白了, “姑娘,你快走,大夫人要瞧见姑娘这般,又得用规矩来罚姑娘了。奴婢来拖住大夫人。”
姑娘回上京的三年,被大夫人用规矩、礼仪管教到吃尽苦头,连性子调教一日比一日胆小、懦弱。
这会子要让大夫人瞧见,定会让姑娘穿着湿淋淋的衣裳,先去祠堂跪在侯爷牌位前三天三夜,再让教养嬷嬷好生约束姑娘。
卫姮听着卢氏生怕无人知晓她落水的嚷嚷声,眼里凌厉顿生。
前世,卢氏就是这般带着给卫云幽庆生的贵女们,当场抓住她和齐君瑜所谓的搂搂抱抱。
“别慌,碧竹,你现在……”
话完没有说完,卫姮突然觉察自己身体出了问题。
竟无比燥热。
像喝了烈酒,全身晕沉,发软,连眼前都出现了重影.
小腹处更似有一团火烧着,烧到只想寻一冰冷处散热去火。
卫姮瞬间意识严重性。
她被人下了下作的药!
难怪前世自己如中邪缠紧齐君瑜,原来是被下药了。
头被烧到越来越沉,小腹处更是一波接一波的热潮席卷身心,只想找一点能让自己舒服的事儿。
黑眸泛起薄雾的卫姮脸上厉色掠过,取下发簪,朝自己手臂狠狠一扎。
发簪打磨并不锋利,扎进去也只是钝痛,就这几分的钝痛也足让烧晕的卫姮清醒过来。
重活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前世之苦。
“小姐,你这……”
吓到碧竹失声。
声音嘶哑打断她,飞快道:“好碧竹,我没事,你速与我换衣裳,再去齐世子那边把我的襦裙给杏儿穿上。”
“再问杏儿,她是想死,还是想去齐君瑜身边。”
“如有旁人问我,你便说我在青梧院抄写佛经,为母亲祈福,不可被打扰。”
她这身体里的药,不知何时才能解,必须不能让人发现。
碧竹听到一愣一愣。
她家姑娘怎么一下子变聪明了?
不对,不对。
姑娘三年在边关的时候就很聪明,还能英勇杀狼,是被大夫人用上京的规矩,调教到一板一眼,失了在边关时伶俐。
神天菩萨啊,她家姑娘如今又变聪明了。
“奴婢记住了。”碧竹哽咽着轻声道:“姑娘,你现在衣衫不整,被人瞧见不好,得走角门,绕开大夫人回青梧院。”
唯一不好的是,卫姮所住的青梧院有些偏远。
想要回去,需要绕过用来客居的松涛院、听澜院才成。
好在天色将暮,荷河草木葳蕤,她小心翼翼行走,能避免被人发现。
卫姮颔首,忍着不适迅速从角门离开。
那边,守在月亮门的杂役婆子见到卫大夫人卢氏,慌慌张张小跑过来,“夫人,夫人,不好了,齐世子跳水去救二姑娘了!”
婆子的话,在做客的各府贵女们心里掀起千丈大浪。
“真是个讨嫌鬼,平日里笨手笨脚坏人心情,今儿云幽生辰又让自己落水,真没见过如此蠢笨之人。”
“你是只想其一,不想其二。哪是落水这般简单?齐世子救起卫姮,两人衣衫尽湿,不该看到的全看了……云幽与齐世子的婚事只怕有变故了。”
聪明点的姑娘把话点破,其她一个一个神色皆是晦暗不明。
鸿胪寺卿家的大小姐李雪茹目光微微一亮,暗里绞紧手里的帕子。
“瞎了眼的老货!”
脸色大变的卢氏狠狠抽了婆子一巴掌,沉喝,“齐世子乃外男,一直和大公子在一起,如何能进后院?”
婆子捂着抽痛的老脸,哭着一口咬定道:“回夫人,老奴真没有看错啊。夫人若不信,可以去瞧瞧。”
李雪茹一颗芳心跳更快了。
菩萨保佑。
但愿不是眼花。
她争不过素有才名的卫云幽,还争不过一个边关长大、腹无半点墨的卫姮吗?
一群人行色匆匆穿过月洞门,就着天黑前最后的薄青日光,看到齐世子全身湿透,站几步远的凉亭里。
有丫鬟半蹲在他身侧,似要在解开什么。
再透过他湿透贴身的袍角边,还能隐隐看到一抹丁香色的裙角。
苏妈妈低声道:“夫人,二小姐今朝也是穿丁香色襦裙。蹲在齐世子身边的丫鬟,是伺候二小姐的碧竹。”
声音压再低也没有用,一道过来的各府的贵女们都听到了,很是同情地看向发话的卫云幽。
“苏妈妈,姮妹妹本还病着,如今又落水,你快使人去扶姮妹妹回屋更衣吧。”
美目盈着泪水卫云幽依旧很是端庄,除了声音有些微颤,不失半点失仪。
看到贵女们暗赞:不愧宁远侯夫人选定的儿媳妇,今日之事若发生在她们身上,寻死的心都有了。
暗处,卫云幽已微微扬上了嘴角。
事儿,成了。
不枉母亲安排这么一出戏。
接下来,她便可以全心全意接近将要住进‘听澜院’里的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