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城的第一天,柴房为我烧了十桶洗澡水。
说要给我接风洗尘。
可当我脱了衣袍浸入桶中时,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来伺候我。
最后只有从前服侍我的小桃站出来,替我沐浴更衣。
她瘦得皮包骨头,显然,我不在的这三年,她过得一点儿也不好。
看见我裸露的皮肤上那青紫交织的伤痕,小桃眼眶一红。
我安慰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听到门外传来了议论声:
「里面这位可是被千人睡万人骑过的……若不是齐王打了胜仗,她怎么回得了京!」
「不就是个恬不知耻的娼妓吗?脏死了,要不是为了几两银子,谁愿意来伺候她!」
「再说,一个没名没份的侍妾而已,现在的太子妃可是平阳郡主!」
……
我垂下头,默不作声。
小桃听不下去,想冲出去和她们理论,被我制止了。
我向她摇头:「算了。」
小桃急了:「那些人说得那么难听,太过分了!」
我看了一眼满身伤疤的自己,苦笑一声。
是啊,是过分,可句句都是实话。
这三年时间,我确实在景国的营帐里饱受摧残,要不是这一次盛国赢了,说不定我就要客死异乡。
可现在,似乎还不如客死异乡呢。
明明三年前,是我只身一人引开敌军,才救了裴彻一命。
现在到了别人的口里,我倒成了苟且偷生,恬不知耻的娼妓。
罢了。
毕竟连裴彻自己都快忘了这事,更何况她们。
我忍住心口翻腾的恶心,思绪沉沉。
十岁起,我便是裴彻的贴身侍女。
皇帝的诸多儿女中,他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宫里的那段时间,只有我愿意陪着他,两个人互相支撑,才熬了过来。
在最寒冷的冬夜,为了一盆炭火,我被嬷嬷打得遍体鳞伤。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裴彻哭。
那会的他含泪发誓,说以后一定会对我好。
后来,他如愿开府封王,让我成为他府上唯一的侍妾。
没有婚宴,没有宾客。
可我清晰地记得,那晚烛火摇曳。
裴彻的眼里是满满藏不住的情意,温润的唇附在我的耳边,轻声喃喃:
「阿辞……替我生个孩子吧。」
再后来几年,景国和盛国交战,他奉命守城,苦守多天却没能等到援兵。
眼见粮草告急,身边又无其他得力之人,裴彻一天比一天憔悴。
我心疼地不行,自告奋勇去谈判,试图替他拖延一些时间。
临出发时,裴彻紧紧抱着我,说此生只我一人,等我回去,便给我一个盛大的婚礼。
后来援兵确实是到了,可我也回不去了。
景国为了泄恨,把我扣留在了军营里。
三年时间,我时时刻刻都在盼望着裴彻来救我。
可等来的,却是他另娶新妇的消息。
回来的路上,齐王告诉我,现在裴彻的正妃是平阳郡主,柳竹颜。
是个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的高门贵女。
而且,就在我被俘后不久,柳竹颜就与裴彻成了亲。
我看着画像里的平阳郡主,那张脸与我有几分相似,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
穿上衣服后,门外来人通报,说是王妃设宴,请崔夫人过去。
崔辞是我,崔夫人也是我。
听到这个称呼,我心底的那股恶心的劲又上了来。
小桃看我脸色不对,忙劝慰我:
「夫人若是觉得心烦,咱们不去就是。」
我摆摆手,哪里是推脱就能解决的,柳竹颜此举,分明是要我明白,谁才是这个府里的女主人。
躲不过,便去吧。
毕竟裴彻……
他也会在。
自我回来,便没有看到过他。
宴会上,我终于又见到了裴彻。
他看见我略显意外,很显然,柳竹颜没告诉他我会来。
许久不见,他和我记忆中差别不大,倒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诧异。
我知道,是因为我的脸。
军营三年,我的脸早就破相了,尽管用了药,但还是留下了一条长而丑陋的疤。
他微微皱眉,眼里闪过怜惜:「许久不见,阿辞,你的脸?」
我正要开口,柳竹颜就已经走了过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夫君。」
那丝怜惜瞬间消散,裴彻转头对柳竹颜露出笑容,语气温柔:「来了。」
柳竹颜的目光在我脸上稍作停留,故作好奇问:
「崔夫人的脸这是……」
裴彻看我一眼,先一步替我答了:
「无妨,一点小伤罢了。」
说罢,他揽着柳竹颜走远,只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小伤?可我的脸,明明是因为他才毁的。
三年前,他曾满心愧疚地对着我发誓,说一定会接我回家。
因为这句话,我等啊等。
无数次从绝望中撑了下来。
如今裴彻竟用一句「小伤」带过。
看着他们的背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抽离,我闭上眼睛,强忍下哽咽。
这场宴会吃得我味同嚼蜡,直到柳竹颜点了我的名,说想看我跳舞。
跳舞在盛国是下等乐妓才会做的事情,而我并非乐妓出身,从前学跳舞也只是为了讨裴彻开心。
柳竹颜要我在大庭广众中跳舞,无非是想羞辱我。
我愣了几秒,转头去看裴彻。
他似有些不忍,却没有为我解围的意思。
我攥紧手心苦笑一声,抬起下巴,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倔强:
「我跳不了。」
柳竹颜没想到我会当众拒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为何?」
「因为……想不起来了。」
我没有撒谎。
从前在府中,是因为裴彻爱看跳舞,我才特意下了功夫去学。
可在景国的那三年,我时常被逼着穿上暴露的衣裳,在军营男人们垂涎的目光中起舞。
那是我最不想触及的回忆,我强迫自己忘掉。
自然,也忘了如何跳舞。
我愣神的片刻,柳竹颜已从裴彻的怀里坐起来,满是玩味地看着我:
「听闻景国人能歌善舞,我以为妹妹去的那三年,学了不少本事。」
她说的似是无意,却如同惊雷炸响,重重地击打在裴彻心上。
是啊,谁能接受自己的女人,在军营里被无数男人看过睡过呢?
在那样的地方,跳舞就是娼妓取悦男人的方式。
裴彻显然想到了这一点,抿唇居高临下望着我,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冷意:
「以后在府中,不许跳舞。」
柳竹颜露出一个得逞的笑,但她仍不罢手,对着一个侍女使了个眼色。
侍女意会,故作不小心将酒撒在我身上。
「啊,夫人恕罪,奴婢帮您擦擦吧。」
她一把将我的衣服扯开,露出了我满是伤痕的身体。
「她就是那敌国的娼妓!你看她身上!」
「这般肮脏的人,怎么能当太子侍妾!」
大殿里众人窃窃私语,还有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种感受让我没由头地有些发慌,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好像还身处景国军营的地狱中那般。
我下意识去找裴彻,却只看到他拂袖而去的背影。
宴会不欢而散,我摸黑往自己的院子走,恰巧碰见迟迟而来的齐王裴衡。
我此番回京,多亏有他相助。
他与裴彻不同,除了必要时领兵出征,平时都醉心于诗书上。
在一众皇子中,是最随性的。
我向他道谢,他却毫不在意,说举手之劳而已。
看着我单薄的身体,他忍不住有些担忧:
「崔姑娘的病好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