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陪在崔清穆身边十年。
陪他从罪臣之子,走到沉冤得雪,再到权倾朝野。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娶我。
可他转眼接受长公主示爱,当众撕碎庚帖后悔婚,他说——
“洛岁穗,你我今后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一语成谶。
他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我爱的,只是他那张与梦中人相似的脸。
......
崔清穆当着我的面,将庚帖一寸寸撕碎。
我站在亭台下,而他怀里拥着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居高临下——
“洛岁穗,你我今后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火红的纸张纷飞着落在我眼前,写着我生辰八字的墨痕都已经淡去。
我恍惚记起,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我已经陪在崔清慕身边,十年之久。
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是什么感觉。
我艰难地扯了扯唇角,低低应道:
“好。”
周遭围观的人,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
长公主设下赏花宴,正是要让众人见证我被退婚,崔清慕已与我恩断义绝,只属于她。
我转身欲走,可崔清慕却突然又将我唤住。
“洛岁穗。”
我顿住脚步,他压抑着情绪,语气失望又恼怒,“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我还能够说什么呢?
喉头血气翻涌,一阵阵腥甜在口中蔓延开来。
我已是将死之人。
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无话可说。”
我声音有些颤抖,眼前视线模糊。
崔清慕追了下来,他大步越过亭台的石阶,来到我面前。
“长公主在此,你不行礼便告退,将皇室威严置于何地。”
他神情恼怒,眼尾微红,几乎是咬着牙对我道,“你自己不想活,别带着将军府一起!”
我哑然失笑——
是啊,我不想活了。
多嘲讽。
我这样贪生怕死,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人,现在却一点都不想活着了。
“臣女失仪,望公主殿下恕罪。”
我转身,对着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深深拜下。
“祝殿下与崔将军......百年好合。”
长公主笑颜如花,得意地扬了扬眉。
十年的情感又怎样?
只要她想,这天下没有夺不来的东西。
“平身吧,本殿下定会如你所愿,与崔将军相伴白头。”
挑衅的话语刺入我耳中,一阵阵眩晕感袭来,我身子晃了晃。
没有人敢来搀扶我,皇权之下,人人自危。
我只是无依无靠,还被将军府悔婚的小小蝼蚁,谁敢冒大不韪?
崔清慕目光落在我身上,他拳头握紧,又颓然松开。
他会过来吗?
心底竟还隐约有着期待。
与我视线交错,崔清慕偏了偏头,不再看我。
果然,不该有这样的奢望。
在众人目光的审视下,我咬紧牙关,自己撑着身子站起来。
“唉,这洛氏也是苦命人......谁让崔将军被公主看上了呢。”
“嘘,闭嘴!议论公主你不要命了!”
我本是镇国将军府上,最不起眼的一名小婢女。
将军府守卫森严,像我这样有着一身武艺,却扮做洒扫仆从的人不在少数。
我们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四处流浪,被好心收留入府,当做死士培养。
十年前,奸人陷害将军府,一夜之间,全府一百零二口人被屠戮殆尽。
是我死死攥住崔清慕的手,将重伤的他背在身上,日夜不休地逃亡。
“二少爷,别怕......”
“我会救你的,会没事的。”
他乖乖地趴在我背上,脑袋埋在我脖颈,声音闷闷的。
“嗯。”
他应答,我肩头被浸湿,不知是血还是他的泪。
黏腻的鲜血滴在我面前,我感受着崔清慕体温一点点地流逝。
身无分文,走投无路。
我跪在医馆门口,磕了一天的头,又做了三天杂工,才为他换得被医治的机会。
我跪坏了膝盖,时至今日,阴雨天膝头还会隐隐作痛。
镇国将军通敌叛国,已满门抄斩的告示贴满大街小巷。
我和崔清慕逃到边陲小镇,隐姓埋名。
我们蛰伏三年又三年,他入军营博功名。原本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少爷,竟开始从小兵做起。
而我做些小生意,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有时崔清慕会在深夜惊醒,无措地握住我的手,“别走,别离开我......”
“岁穗,只有你陪着我了。”
那些年,我总会睡在崔清慕屋外的隔间,只要他有一点动静,我便出现,紧紧握住他的手。
将军府血流满地的场景,是我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再后来,崔清慕升了军功成为副将,我随他南下,女扮男装跟在他身边。
我有一身好武艺,本就长得比寻常女子高大,从未露出过马脚。
我陪着崔清慕四处征战剿匪。
他为了功名,总是打头阵,不要命地厮杀。我是他的后盾,不知为他挡过多少暗箭,多少次九死一生。
从边关重返京城。
再一次路过落败的将军府,崔清慕只敢在深夜里翻墙入府哭泣。
他颓然躺在院中,身边倒着空空如也的酒坛。
我太了解他了,知道该来这里寻人。
找到他时,他喝醉了,像个孩子般,窝在我怀中低语。
“岁穗,我什么时候才能报仇。”
“我好恨......好恨自己没有能力......”
我替他拭去泪痕,一夜无言。
这些年吃过的苦,内心的煎熬,崔清慕可以对我倾诉。
而我内心的痛和挣扎,只能混着血自己咽下。
再后来,崔清慕终于为将军府平反。
长公主嚣张跋扈,在他双手将讼状奉上,三跪九叩拜入皇宫时,她就盯上了他。
“崔大人生了一副好皮囊,又是难得的将才,此等天之骄子,理应由我相配。”
一句话,便能将我的身份抹杀。
早在边关时,崔清慕就已向我表明心迹。
酒后暧昧的氛围作祟,他攥着我的手放在心口,告诉我。
“岁穗,此生我定不负你。”
2
窗外下着大雨,惊雷阵阵。他语调又轻又缓,却字字砸在我心头。
我盯着他的脸微微出神,那样温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呼吸灼热,扰的我思绪缭乱。
崔清慕与我交换庚帖,他说,“待将军府平冤之时,我定会娶你为妻,永不负你。”
我以为他真的会做到。
初回京城时,人人都知道从边关升上来的草根崔将军,身边跟着糟糠之妻,虽未拜堂行礼,却与将军夫人无异。
可后来十年前的镇国将军府沉冤得雪,崔清慕恢复将军之子的身份,被众人夸赞虎父无犬子之时。
我等来的是帝王的一纸赐婚旨意。
崔清慕要娶公主为妻,我以为他会反抗会不满,却没想到少年郎意气风发地叩首接旨。从头至尾,没有给我半分眼神,也没有任何解释。
“洛岁穗,你死士出身,粗鄙不堪,这些年能在将军身边服侍已是万幸。”
“人贵有自知之明,将军娶了我能得到陛下赏识,若抗旨娶你,下场会怎样?这一点,你很清楚。”
我当然清楚。
十年前将军府的冤魂,每日每夜都会在我耳边诉说不公。
帝王一怒,尸横遍野。
崔清慕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步,我怎会忍心致他于万劫不复?
即使我已承诺会离开崔清慕,可长公主仍心怀不满。
于是她做主,在将军府操办赏花宴,一副女主人做派。并且要求崔清慕当众悔婚,彻底与我断情绝义。
我被百般羞辱,试图在崔清慕眼中看到一丝动摇。
哪怕一丝也好。
好让我知晓,这些年的付出并不是错误。
可惜,什么也没有。
我瞧见他深情地望向公主,她肤若凝脂笑颜如花。而我满身疤痕,连脖颈处都有狰狞伤口,几乎蔓延到脸上,常年要用纱巾遮挡。
曾经崔清慕会轻柔吻过这丑陋伤疤,告诉我,“岁穗,在我眼中,你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而如今,他说,“洛岁穗?貌若无盐,我甚至都拿不出手,她如何做的了将军夫人?”
这场赏花宴,本就为羞辱我而设。
现在,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被悔婚,被赶出将军府。
相依为命的那些年,倒像是我一厢情愿的纠缠。
喧闹吵杂的声音渐渐被甩在身后,我跌跌撞撞朝自己居住的小院走去。
却不曾想,连这里都已经被霸占,长公主的贴身婢女红莲正在指挥侍从将小院清空。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全部扔掉!”
“公主不日就要入主将军府,这些晦气东西,可不能碍了她的眼。”
我的衣物被火盆焚烧殆尽,平日里看的书卷被撕毁。妆匣中的首饰全部被倾倒在地上,小厮丫鬟正哄抢着。
“哎呦,这是谁啊?”
“洛姑娘,不好意思,我也是奉命行事。毕竟公主殿下金枝玉叶,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红莲虽这么说着,脸上却是倨傲神情,她拦在门口,不允许我进去。
“公主即将和崔将军喜结连理,洛姑娘你不方便再住在府上,不如另寻他处,别不知分寸地碍了眼。”
我垂下眸子,天色暗沉,似是即将降雨。
“红莲姑娘可否通融一下,我想取把伞。”
我扶着门框,脚步已有些虚浮。
红莲侧身本想让开,目光落在我身后,又强硬地摇了头。
“以前洛姑娘的衣食住行均由将军府开销,可如今是不行了。”长公主的声音传来,“既已被赶出府,怎好意思拿府上一针一线?”
“那是我自己的东西。”
我声音有些颤抖。
屋内歪斜着一把竹伞,油纸面上落着几滴墨痕,伞面已有些泛黄,跟了我许多年,甚至连逃亡时,我都不曾将它丢弃。
“你的东西?”
长公主嗤笑一声,“你本就是镇国将军买下的贱奴,连你都是将军府的物件,和本殿下谈什么归属?”
她瞥了我一眼,用帕子包裹住伞柄,似是嫌脏一般,用力掷进火盆。
火舌瞬间顺着伞骨蔓延,溅起火星子,发出“噼里啪啦”的炙烤声。
我倒宁愿被火侵蚀的是自己。
“不要......”
我喉头沙哑,想要冲上去将伞救出,可却被一拥而上的侍卫按倒在地。
无论我如何挣扎,都触碰不到。
“我来帮你。”
长公主笑着,握住我小臂,将我的手狠狠按进火盆中。
滚烫的火焰灼烧我的皮肤,带来令人胆颤的痛。钻心的疼让我额上青筋暴起,浑身沁出冷汗。
“公主小心,不要弄伤了自己。”
崔清慕温柔地把公主拥入怀中,“既然嫌她碍眼,便赶出府去吧。”
“轰”的一声,惊雷落下。
如十年前将军府被灭门那夜的雨一般。
又像崔清慕吻我,说此生必不负我时那天一样。
冰凉的雨落在我脸上,我怀里紧紧抱着从火中救出的竹伞,被赶出将军府,倒在雨地中。
“你走吧,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这是崔清慕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知道,我快死了。
我们很快就会生死两隔,我再也不会碍他的眼。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年我深爱的,是他那张与梦中人相似的脸。而如今趋炎附势的他,已经和那人,一点都不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