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珹之和人打架了。
桑姝接到派出所电话时,已经晚上十一点。
宿舍楼有门禁,桑姝要出去时,被宿管阿姨好一番刁难,末了阿姨像是慨叹世风日下:“现在的大学生啊,姑娘家还这么不知道自重……”
她知道阿姨是误会了,但她也没心思解释,快步出去,冒着大雪在学校侧门拦下出租车,去了派出所。
保释贺珹之需要办手续,主要是填表和交钱。
民警问桑姝:“你和贺珹之是什么关系?”
桑姝迟疑了下,才说:“我是他发小。”
贺桑两家是世交,桑爷爷在世的时候,还和贺爷爷定了两家孙辈的娃娃亲,父母那辈也没反对意见,默认了桑姝将来要做自家的媳妇儿。
所有人里,只有贺珹之态度模棱两可,说他反对吧,每次被人调侃都只是笑,说他同意吧,私下里他对桑姝从来没说过在一起的话。
他对桑姝也不赖,但似乎始终拿捏着分寸。
他这态度有时候不免让桑姝有点儿焦灼,不过她毕竟是女孩子,脸皮薄,虽然她很喜欢贺珹之,心底已经接受两家的安排,但也不好主动说些什么,到现在也只能自称是他的发小。
“他手机里只有一个紧急联系人,就是你,我还以为你是他家里人,”民警有些意外,“他为了女朋友,把人家酒吧给砸了。”
桑姝手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女朋友?”
“对,一个叫陈婧的姑娘,他们去酒吧玩的时候,有小混混调戏陈婧,贺珹之直接用酒瓶给人头上招呼……”民警啧啧两声,“挺狠的,人现在还在医院做手术呢,酒吧那边也受了牵连,你们回头得看看怎么处理,搞不好还得打官司。”
桑姝整个人是懵的,她和贺珹之几乎天天不是微信就是电话,从没听他提过什么女朋友。
办理完手续,贺珹之被民警领着出来了。
桑姝才抬眼,就注意到他额角多出一道新疤。
足足三公分长,斜在左边额角,刚刚结了血痂,在他那张俊脸上挺明显的。
这其实不是贺珹之头一回打架。
他的打架史可以追溯到初中,这小少爷是被惯着长大的,加上贺家有钱有势,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什么妥协和退让,这么多年活得恣意又嚣张。
他走到桑姝跟前,喊她:“小姝子。”
亲近的人都喊桑姝姝子,只有贺珹之搞特殊,非要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一字之差,但却多出几分狎昵。
桑姝到这会儿其实还没缓冲过来,盯着他额角的伤,本能想问一句疼不疼,但话到嘴边,换了个问题:“陈婧是谁?”
贺珹之愣了下,手轻轻扯住她衣袖,将人从派出所大厅往出去带,“我们出去再说。”
今夜预报会有暴风雪,但天气的恶劣程度还是超出了想象。
桑姝身材纤细,感觉自己都快要被吹跑了,她很后悔,出门的时候因为着急,她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是毛呢的,显然抵御不了风雪。
贺珹之带着她,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酒店。
桑姝思绪混乱,只是裹紧外套跟着他走,冻得都快僵硬的脑子还在想陈婧是谁。
等进了空调开放的酒店大厅,她感觉自己才算是活了过来,慢慢攥紧僵硬的手指。
贺珹之没去前台,带着她直接进了电梯,一边和她说:“陈婧是我女朋友,本来打算最近就给你介绍一下的,没想到出了这事儿……她就在楼上的房间。”
桑姝还是木的,她觉得自己被冻麻了,走出电梯时候才想起,问了个问题:“既然她是你女朋友,怎么没去派出所保释你?”
“她被流氓骚扰,受到很大的惊吓,”贺珹之一边走一边解释:“再说外面风雪这么大……”
话出口才觉不妥,“今天辛苦小姝子了,等这事儿处理完了,我请你吃饭。”
桑姝觉得,今夜的风雪好像一路吹到了她心口,怎么会这么冷。
贺珹之敲门,很快有人过来,才拉开门,就往贺珹之怀里扑。
陈婧语带哭腔,“吓死我了……你怎么那么冲动啊,和那些人打架……都受伤了,疼不疼啊?”
“我没事。”贺珹之按住了陈婧探向他额头的手,轻咳了声,示意陈婧旁边还有人,“这是小姝子。”
陈婧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个人,扭头看向桑姝。
桑姝是那种偏清冷的长相,素面朝天却不会让人觉得寡淡,不过相比之下,化了妆的陈婧就显得精致许多。
“原来你就是小姝子,珹之经常和我说起你,你好。”
陈婧伸出手,桑姝顿了下,才伸手同她礼节性握手。
进屋关上门,贺珹之刚在沙发上坐下,陈婧就又凑过去,用纸巾去擦他的伤口。
桑姝很不自在,站在原地。
贺珹之推开陈婧,“别弄了,等下我去洗洗,先给小姝子安排住的地方,学校宿舍楼估计锁门了。”
贺珹之拿酒店内线打给前台,没说上两句就挂了。
极端天气下,酒店爆满。
陈婧噘着嘴,“这会儿肯定是订不上了,就这间大床房还是我早上给咱俩订的呢。”
桑姝第一个想法是,这两个人早上就订房间了,还是大床房。
她不知道自己的注意力怎么能偏成这样,但越是想要压制,就越控制不住地去想,原来他们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吗?那他们交往多久了?
贺珹之居然隐藏得这么好。
大概一个多月前,她在贺家见到他的时候,贺爷爷半带打趣地问他计划什么时候娶姝子回家,她羞红了脸,她很清楚地记得他是怎么说的。
他回答贺爷爷:“爷爷,您太心急了,起码得等小姝子毕业再说吧。”
她的误会就在他这样模糊的态度里逐步加深,时常觉得自己对他来说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但现在,她觉得他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笑不出来,拿出手机低头看,“没事,我在附近找找其他酒店。”
陈婧出主意:“我们在手机上帮你找吧,你赶紧下楼出去看看跟前还有没有其他酒店,要是我们订到了,就给你打电话,咱们两头行动也更有效率。”
桑姝不傻,陈婧明显是在赶人。
她也不想呆下去,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我送你……”贺珹之话没说完,陈婧就一把拉住他。
“你受伤了,乱跑什么啊,还是休息吧……”
后面的话,桑姝没听到,她走出去并关上了门。
走出酒店,寒气迎面扑来,天地之间像是被舞动的白色纱幔笼罩。
桑姝裹紧外套,有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又在她眨眼之间坠落,像是一滴泪。
贺珹之玩性很大,这点桑姝是清楚的。
小时候玩游戏滑板之类,大学期间玩乐队、滑雪等等,贺父本指望他去国外读研回来继承家业,结果大学毕业贺珹之就不肯再念书,又开始玩赛车。
除了不玩女人,他什么都玩。
也正是因为他不玩女人,桑姝才能自作多情这么久。
她以为他不交女朋友,也不和他父母澄清什么,就是和她一样默认了两家的娃娃亲。
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蠢。
附近酒店并不多,桑姝在手机地图上找过,在风雪中走了两个街区,终于又进了一家酒店。
她去前台,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问还有没有房间。
前台小姐礼貌客气道:“对不起女士,今晚所有房间都满了。”
桑姝觉得眼前都要黑了。
这个天气,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出去找酒店,她僵硬地站在前台,正考虑要不要干脆厚着脸皮在酒店前厅的沙发上坐一晚,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桑姝。”
桑姝一愣,扭头看过去。
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走过来,他身高腿长,眉目清俊,气度矜贵,桑姝盯着他那双眼看了好几秒,才下意识反应出一个名字来:“贺景衍?”
话出口,她又觉得自己嘴快。
贺景衍是贺珹之同父异母的哥哥,大她三岁,礼貌点她是应该叫声哥的。
不过,贺景衍身份特殊,是贺父的私生子,贺珹之都没有管他叫过一声哥。
桑姝过去和他的接触其实不是很多,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贺景衍没在意称谓,蹙眉问她这么晚在酒店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桑姝觉得心底某根弦像是被拨了下。
或许是因为这会儿的她太脆弱了,这样浅薄的一点点关心,都让她鼻尖酸了下。
“贺珹之打架了,我刚刚去派出所给他办保释手续。”她如实回答。
贺景衍并不意外,又问:“那他呢,你怎么一个人?”
“他和女朋友在派出所那边的酒店开了房,”桑姝语气很丧:“我出来的时候宿舍楼就锁门了,也回不去,那边酒店没其他房间,我也不好和他们住一起,就来这边问问。”
贺景衍闻言,顿了下,“你……不就是他女朋友?”
他听说过那个所谓的娃娃亲,印象里,两家大人早就认定贺珹之和桑姝是一对,这两个当事人也从来没有否认过。
桑姝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她很努力地扯出个笑,“不是啊……”
语气很僵硬,又补充:“从来就不是。”
贺景衍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没说话。
桑姝对上男人的目光,心神就有些乱。
贺景衍这双眼睛太过特别,黄种人茶色瞳孔居多,但他的那双眼是纯粹的墨色,如同他的名字。
这样的眼睛很漂亮,可也会给人错觉,当他专注时,那双眼就好像温柔的漩涡。
她匆匆别开眼,脑中混乱,还在找补:“娃娃亲什么的……都是叔叔阿姨开玩笑的,这都什么时代了……”
贺景衍打断了她的话,“既然如此,你们该早些和家里人说清楚,而且贺珹之每次有事都找你,现在打架了要你去保释,他女朋友是死人么?”
桑姝怔了怔。
她没想到贺景衍嘴巴会这么毒。
不过……她觉得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贺景衍话锋一转:“开到房间了吗?”
桑姝沮丧地摇头,“这边也没空房间了。”
贺景衍默了两秒,“我住顶层套房,你不嫌弃的话,可以睡客卧。”
桑姝现在哪里还有的挑,连忙道谢。
贺景衍高中没毕业就从贺家搬出去了,那个家,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这也算是贺家一桩丑闻,私生子贺景衍比家里的宝贝儿子贺珹之还大一岁。
贺父早年和一个女人珠胎暗结,却始乱终弃,后来接受家族联姻,同贺母结婚。
桑家住贺家隔壁,桑姝才五岁就跟着父母听贺家的八卦。
贺景衍本来也不在贺家生活,是后来被他母亲硬塞进贺家的。
可想而知他在贺家有多尴尬。
贺母甚至不让他上桌吃饭。
桑姝那时候成天和贺珹之一起玩,贺珹之说贺景衍是小三的孩子,流着肮脏的血,是坏小孩,她那时也还小,对贺珹之的话深以为然。
从回忆里抽身,桑姝已经跟着贺景衍进了房间。
套房里的生活痕迹很明显,桑姝不知道贺景衍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多久。
贺景衍换过鞋,想起什么:“这里没有女士拖鞋,等下我让酒店送过来。”
桑姝不好意思麻烦他,忙摆手,“没事,就一个晚上,我凑合一下就好了。”
贺景衍脱掉外套,去洗了手,转身进厨房,再出来时手中端了一杯热水,给桑姝放在茶几上,“喝点热水会暖和些。”
桑姝冷过头了,到这会儿也没脱外套,坐在沙发上端起热水,说了声谢谢。
她其实还想问贺景衍为什么这么晚才回住处的,但是贺景衍显然没有同她聊天的意思,他迈步往主卧走,态度疏离冷淡,“外面这个洗手间我不用,里面有一次性的洗漱用品,你自便,早点休息。”
桑姝张了张嘴,男人背影已经进了主卧,门也给关上了。
她心底叹气,贺景衍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寡言,尤其不爱和她说话。
也不能怪他,依她和贺珹之小时候干的那些事,他不讨厌她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热水的温度让她感觉像是复活过来,至少贺景衍给了她一个住处和一杯热水,贺珹之今晚给她的,只有风雪。
她慢吞吞喝完水,起身要去洗漱时,房门被敲响。
走过去打开门,她看到外面的酒店服务生。
“这些是贺先生要的东西。”服务生递过来袋子,桑姝料想是拖鞋,接过之后道谢。
关上门打开袋子,她愣了下。
袋子很大,里面不光有拖鞋,还有崭新的女士护肤品,甚至还有一杯热饮,是红糖姜茶。
这一晚,桑姝在套房客卧的床上辗转难眠。
贺珹之朝她扔了一颗雷,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
至后半夜,困意袭来,手机猛然一震,她拿起来看了一眼。
贺珹之发来微信:小姝子,开到房间了吗?
哦,原来他还记得有她这么个人。
她将手机倒扣在床头柜上,闭上眼,意识昏沉之间,冒出个想法:贺珹之这人,其实挺差劲的……
还不如贺景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