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今是我死后的第三天。
燕京城也连着落了三日的雨,天空灰蒙蒙的,瞧不出半分本该属于春日的生机。
我的魂魄飘在定远将军府的檐下,亲眼看着自己的尸身被抬入一口薄棺中,沈长川就站在棺边,修长的指尖摩挲着灵台上没有刻字的木牌。
我死了三天,他才得到消息带着薛云岚从城郊的院子赶回来。
或许是太不甘心,我飘到他身边,瞪大了眼睛,试图从那张熟悉的脸上看到一点悲痛。
可是没有。
朝光中,沈长川的玄色外袍上还洇着未干的水渍,他的表情那样平静,似乎躺在棺椁里的只是只猫儿狗儿。
曾经柔情蜜意的少年恍如镜花水月。
那个一见我掉眼泪就手慌脚乱的小将军,怎么就不心疼我了呢?
我无声的叹了口气,默默飘远了一些。
屋外的雨愈下愈大,宛如哀乐。
沉寂许久,沈长川终于开了口。
语气淡漠,又像是喃喃自语:「不过是碗绝子药,怎么会死?」
哦。
原来他不知道,我这副身子早已经油尽灯枯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病的呢?
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或许是在沈长川出征时,日夜长跪神佛面前祈祷他平安归来时病的,或许是在他带回薛云岚,将我由妻贬妾时病的,也或许是他在薛云岚那受挫,将我按在案桌上折磨时病的……
后来我便开始咯血,婢女哭着去给我请大夫,却被沈长川拦下。
他说我身为妾室,不尊嫡妻,理应受些教训。
他或许是不信我会病的那样重。
也或许他就是要为了薛云岚口中的一心一意,杀了我……
沈长川似乎想起了什么,尽力隐忍着,可攥着灵牌的手却用力到泛白。
「我怎么会对她这么不好?」
下人不敢回话。
我抬起头,看见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抚摸棺内人苍白的脸,一向古井无波的眸里是如同幼兽般的迷惘。
只是那样的神情只有片刻,下一瞬,不知是谁提了一句「云岚夫人」。
他的手猛的顿住,像是忽然回过神来,眼里继而恢复一如既往的冰冷和陌生。
「死了就死了吧,寻个地方葬了,往后定远将军府只有云岚一个夫人!」
我知道人死后便不会再感觉到痛楚,可这一刻还是觉得心脏像被活生生剖开。
魂魄流不出眼泪,却会因为悲痛加速消散。
身体一点一点透明。
我忽而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当初的沈长川,想起了那个桀骜不驯,却总是偷偷采了木棉花,放在我妆台上的小将军。
2
「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
「圣人都同意姜绵绵嫁给沈长川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家书院瞧见沈长川时,他同我说的话。
十六岁的沈长川眼里始终带着如灿阳般的笑意。
那时,他是燕京城人人避而不及的纨绔子,不学无术,挑衅滋事,沈长川的父亲身为统军,长年戍守边关,无暇顾及于他,思来想去只好将他送来了我父亲的书院。
本意是希望他读过圣贤书,能稍微收收心。
沈长川向来姿意,不喜约束,所以那天夜里我坐在树下抚琴,抬头的瞬间,便刚好撞上了试图翻墙出去的沈长川。
月色下,琴音忽止。
「仙……仙子吗?」
向来雷厉风行的少年竟红了脸,笨拙到从墙上跌落。
此后,外人都说沈家的纨绔收了心,只有我知道,他是用在了更不正经的地方。
「绵绵,给你买的栗子糕,趁热吃。」
「绵绵,风华斋新到的胭脂,小爷卯时就去排着了。」
「绵绵……」
少时不知情事。
我只觉得的他轻浮。
后来上元灯节,长街纵马,流匪伤人,我躲闪不及,长刀劈来时却是沈长川紧紧将我护在身后,我不记得那晚他是如何以一己之力逼退流匪的,只知道,他流了好多血,刀刃在他后背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长疤。
沈长川怕我担心,硬是咬着牙撑了一路,直到沈府派人来寻,他才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我去沈府探他,斥他不要命。
他却笑得格外张扬,他说:「我宁愿再挨一刀,也不想让绵绵哭。」
燕京城鲜少有人知道,其实沈长川并非像传言中那般不学无术,他的兵法剑术,是叫他父亲都要惊叹的地步,他挑衅滋事,教训的都是地痞流氓,欺男霸女的二世祖。
再后来,书院其他世家学子们讥笑他野蛮粗俗,我下意识替他争辩。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南越占我燕国疆土时你们在哪?燕京城流匪作乱时你们又在哪?若不是这些‘野蛮粗俗’之人,你们便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大阔其谈!」
那些世家子恼了,用不堪入耳的腌臜话语堵我,我到底说不过,被气红了眼睛。
沈长川不知怎么知道了,伤好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些世家子拎出来挨个打了一遍。
再见时,他的问题又多了几个。
「绵绵,你议亲了没有?」
「绵绵,你以后想嫁给什么样的人?」
「绵绵,你喜欢我吗?」
「……」
喜欢他吗?
妆台上的木棉花开得那样红,沈长川就坐在窗杦上含笑看我。
他本就生的面如冠玉,此刻用少年羞赫的声音说:「绵绵,我……我想…想娶你!」
我忽而觉得脸烫的厉害。
人心非草木,情窦初开的年纪,有一个人待我这样赤诚,我又怎么可能不为之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