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上,新帝笑意盈盈地同我寒暄:「长姐归来已有一段时日,庆阳王年岁已高,逝去多时,若长姐有钟意的,朕可亲自替长姐赐婚。」
我坐在他身旁,在那一圈陌生的面容里,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
一张,是接我和亲归来的沈小将军,沈令舟。
自他祖父去后,他领兵南上,将魏国打得退出五城之外,不得已,魏王带人求和。
而他在新帝的圣旨外,多加了个要求,就是让我回国。
一个月前,就是沈令舟亲自带人将我接回了京城。
我还记得,和亲圣旨初下那日,他顶着瓢泼大雨,半夜叩响了我的窗户,哑声问我:「不嫁行不行?」
「我娶你,可好?」
那时,我满身伤痛,心如死灰,嗓子被灌了药,只能含泪望着他摇头。
沈令舟握拳向我保证:「那等我接你回来。一定要等着我。」
回忆在接触到摄政王兰羡的脸时,被撕扯成片片雪花。
我离开三年,他的面容还是如此丰神俊逸,举手投足间,多了些老练沉稳。
听闻他定亲三载,却迟迟没有成亲。
坊间传言,摄政王与其未婚妻温馨玉恩爱非凡。
而温家大小姐心悸迟迟未痊愈,兰羡四处在替她奔波寻找良药。
眼下只缺最后一味仁杞,而仁杞,只在魏国的皇家秘院里有。
他们就等着病一好,十里红妆,风光大婚。
两张脸,一张雀跃期盼,一张风轻云淡。
我随手指向兰羡,语气漫不经心:「我要他。」
沈令舟吃惊不已,转头瞪向他,再次看向我时,眼里委屈弥漫,水雾氤氲。
满朝皆惊,新帝劝我换个人选,我满不在乎:「我就想试试人夫的滋味。」
「而且,只是定亲,又未成亲,左右不是强夺人夫,皇上要是不愿意,那我就自请去清心庵吧。」
新帝诺诺,瞄了兰羡一眼,左右为难之下,竟有些后悔让我当众选夫。
但听到我要自请去清心庵后,立马轻咳一声:「若摄政王愿意,那这亲事……」
「他会愿意的。」我灼灼盯向兰羡。
回京那日,我命人将我有仁杞的消息透露了出去,他要想温馨玉活命,就要来求我。
可我一连半月,一直闭门谢客。
兰羡正愁找不到机会见我,眼下我把梯子给了他,不管他愿不愿意,至少在这朝上,他不能拒绝我。
我知道今儿这事传出去后,只会影响我的名声。
可那又如何?
我的名声,早在三年前,兰羡提议让我去魏国和亲,嫁与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时,就已经破烂不堪。
朝后,我刚回到公主府,婢女丁香就来禀报,摄政王和沈将军上门求见。
两人不约而同一起登门,我倒是没料到。
丁香替我解开鬓发,踌躇再三:「公主,摄政王冷冷淡淡,虽说长得光风霁月,可整个人像冰一样,为什么不选沈将军呢?」
我垂下眼眸,轻勾唇角:「你不觉得将那副薄情淡雅的脸,撕成粉碎,该是如何痛快?」
他并非冷淡,曾经,我与他情定之初,他还学着话本子里的情节,夜半蹲在墙头,替我摇一场梨花雨。
我说想去宫外吃那南街巷的桂花糕,可偏寒冬腊月,桂花已谢,做点心的崔娘子也不再营业。
他便花了银子要来方子,自己捣鼓了个梅花糕给我吃。
还向我许诺,来年桂花开时,定让我尝上他亲手做的桂花糕。
彼时他还是三皇子的伴读,为了来宫里偷看我,让三皇子替他在太傅面前打掩护。
被发现后,哪怕挨了板子,还是一瘸一拐地拿着我的画像来哄我。
这桩桩件件,哪怕此刻拿出来细琢,还是鲜明热烈。
可就是这样一个全心全意、拿我当眼珠子般对待的人,亲手喂我喝下药酒,封了我哭喊的号叫,和初登帝位的三皇子举荐,让我去和亲!
去安抚在边境不断挑衅的魏国!
他还主动求娶了太傅之女温馨玉,说和她情深似海,早就私定终身。
若他们已经互叙衷肠,那我算什么?
这番新帝如此待我,不过是看在我与他一母同胞,并出嫁魏国,给了我国三年的喘息之机,好让他坐稳了帝位。
兰羡进来时,手里还提着食盒,里面隐隐透着桂花香。
他把它放在桌上,打开后,里面精致的点心似乎还温热着,满鼻喷香,让人食指大动。
「今年桂花快要谢完了,崔娘子明儿起就不做了,幸好我赶上了今天最后一份,你尝尝。」兰羡的语气让我有些恍然。
他不该气恼我强插一脚,拆散了他和温馨玉吗?
「清梨,那仁杞……能否给我?我可以拿东西来换。」
我扑哧笑出了声,他送走我三年,让我在那个暴虐无道的庆阳王身边惊心忐忑、日夜难眠,一句对不起不说,反倒丝毫不愧疚。
「兰羡,你以什么资格来问我要仁杞?朝堂上的赐婚,你应了吗?」
「还是说,你的脸皮向来这么厚?当初为了帮三弟坐稳皇位,不惜推了自己的未婚妻出去和亲,现在又为了自己的情人,来问我要仁杞,你的脸呢?」
兰羡上前一步,紧攥住我的胳膊,眼神里的触动和莫名一闪而逝,没等我细看,他又恢复成那副平静如水的样子:「清梨,馨玉需要仁杞救命,你不是那种不顾大局的人,她是太傅之女,也是皇上恩师之女。」
我冷冷挥开他的手,嗤笑:「关我屁事?她是死是活,你该求的人是阎王。」
「阎王要她三更死,你觉得她能活过五更?」
「要仁杞,可以。」我将桌上快要冷却的桂花糕一点点碾碎后,踩在脚底下,迎着他微变的目光抬头:「我要你!」
「魏国皇家秘院里最不缺的就是仁杞,可我回来之前,已经把所有仁杞全烧了。」
「兰羡,你能求的人,只有我。」
「你就那么恨我?」兰羡眼底猩红,握拳的手在微微发抖。
恨吗?
刚去魏国时我恨得日夜难眠,可后来恨也顾不得了。
庆阳王有怪癖,房事上尤为凶残,兴致来了,便让人定制些特殊道具来折磨我。
有带刺的鞭子、滚油、热蜡……
我能苟延残喘活到现在,都是因为沈令舟不要命的打法。
所以庆阳王有了忌惮,他怕沈令舟得了失心疯,受了刺激,直接攻进王城。
现在我回来了,带着满身伤痕和重又燃起的恨意。
「我恨不得,将你身上的每根骨头抽出,碾碎,又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撒进护城河任你做鱼食!」
「可这些太便宜你了,兰羡,这三年你活得太轻松了,权倾朝野,爱人相伴,你可有想过我?」
我让丁香将地上的桂花糕又捡起来,端正地放回盘子里。
「吃了它,我就考虑考虑。」我指着桂花糕笑得楚楚动人。
兰羡脸色苍白,眸子里幽幽沉沉,闪着我看不透的光。
他走到桌前,捻起一抹灰色的糕屑放进嘴里,姿态优雅,脊梁笔挺,仿佛不是在被我羞辱,而是在品尝什么珍馐佳肴。
我觉得无趣,吩咐丁香把桂花糕拿去喂狗。
兰羡盯着我,似乎在问我满意了没。
我近身上前,食指捻过他唇角的碎屑,无意间看到他耳根烧起一片红,心思微顿。
「摄政王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吧?」
「天底下最后一颗仁杞就在我这里,我的条件就是你。」
「我说了,我想尝尝人夫的滋味,希望摄政王可以让我满意。」
说完,我就转身离去。
沈令舟见我只让兰羡进了府,却把他拦在门外,便从墙头上爬了进来。
我拐过假山时,恰巧看到他怀里抱着什么,从一旁的海棠树上溜下来。
「清梨,快看,热乎的桂花糕!」
又一份桂花糕?
我扬眉,沈令舟怀里的桂花糕一看就不是崔娘子的手艺,圆的、扁的、方的,各种形状都有。
其中有一块,丑得格外触目,跟一只老鼠一样。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还不熟练,但味道是好的,你试试,若你喜欢,明天、后天……我天天送来!」
这是他亲手做的?
我有些讶异。
兰羡允我亲手做的桂花糕,可三年后却是沈令舟拿到了我面前。
他见我迟迟不动,迫不及待地挑了块最顺眼的递到我嘴边,温声哄我:「清梨,就吃一小口,若不喜欢,你就吐出来。」
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可就是因为太清楚,所以才把他拒绝在外。
沈令舟小我三岁,我一直拿他做弟弟。
可不知他何时起的心思。
三年前,我的注意力全在兰羡身上,沈令舟说接我回来,我从未放在心上。
我俨然忘了,他已经长成了京里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
论容貌姿色,并不在兰羡之下,甚至已经有人在背后称呼他们为京城双绝。
我不忍拂他好意,顺着他的手轻咬了一口,唇瓣轻点指尖,一触即离。
沈令舟的脸一下子烧成了红炭,他结结巴巴地问我:「是不是还可以?」
我有些尴尬,心绪浮沉间,压下那股莫名:「尚可。」
沈令舟开心不已:「那清梨,你选我可好?」
「我会缝缝补补,会勤俭持家,会做桂花糕,会武会画,除了不会文,我什么都会。」
我刚要拒绝,他又伸手捂住我的嘴:「我知道,你说想尝尝人夫的滋味。」
「可我也不会这个,毕竟……我没娶妻,也不会娶妻。我只想娶你。」
沈令舟的睫羽在眼窝下洒下一片阴影,神情落寞,我有些心揪。
「你若尝过了,不喜欢,那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我……」我拉下他的手,斟酌再三,准备开口。
却见他将桂花糕往我怀里一塞,几个轻点便从墙头翻了过去。
「清梨,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有事先走了!」
他害怕我的回答,反倒转身跑了。
把桂花糕喂完狗的丁香回来,看到我怀里又多了份桂花糕,不禁疑惑:「怎么还有一份?」
「府里的阿旺都吃腻了,这份这么丑,不会有毒吧?」
「对了,公主,摄政王将桂花糕从阿旺嘴里抢了回去,奇怪了,一份桂花糕而已,他那么抠做什么?」
我脚步微顿,嗤笑:「这人……惯爱做戏。」
我要摄政王的事不出三日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街头议论纷纷,都在说我不知廉耻。
明明是寡居的长公主,却以权压人,去抢皇帝恩师之女的未婚夫。
丁香说起这些话时,气得咬牙切齿,狠狠跺脚。
「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温馨玉抢了公主你的……」她看到我的脸色,连忙改口,「摄政王给公主提鞋都不配!」
「听闻那温家大小姐心悸又犯了,摄政王找了好些大夫给她看病,又去宫里求了千年人参。」
我指着桌上刚送来的那个红匣子道:「是这棵吗?」
丁香打开一瞧,眼珠子瞪得溜圆:「公主,这不是千年人参吗?哪来的啊?」
我无奈扶额,半刻钟前,沈令舟风风火火地拿着这个匣子冲了进来,得意地朝我邀功:「那温馨玉早不犯病、晚不犯病,偏要在这当口犯病!」
「你有腿疾,变天了就格外难受,得用千年人参温补着,反正她要死要活这么久了,有兰羡在,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有腿疾的事,是沈令舟接我回来途中发现的。
在魏国,我不听话时,庆阳王就把我泡进寒冰池。
时间久了,自然而然落下了腿疾。
归京途中,恰逢泼天大雨,我在轿子里疼痛难忍,咬着帕子彻夜难眠。
丁香给我去一旁的镇子上买药,在我疼得昏昏沉沉之际,沈令舟进了轿子。
把我的腿放在怀里用内力调理着。
他撬开我的牙齿,以指抵颚,生怕我伤到自己。
我虽疼得神志不清,可恍惚间,还是能感受到有个人将我轻轻拢在怀里宽慰我。
沈令舟送完东西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到府门口时,恰好撞上前来要人参的兰羡。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兰羡眼神落在人参上,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人参果然在你这里,馨玉要的,你是不是什么都要抢?」
「放肆!」我心像被撕裂成两瓣,瞬间穿风,冷寒入骨。
「兰羡,你是什么东西?来质疑我?」
沈令舟怒极,抬脚就踹在了他的膝窝处:「那人参是我向皇上求来给公主补身体的,怎么?你的未婚妻用得?堂堂宋朝长公主就用不得?她比公主还命贵?」
兰羡嘴唇嗫嚅,觉得误会我了,似乎有些后悔:「我不知……」
「清梨,这人参能否……」
「不能!」我果断回绝了他的恳求,「沈将军送我的,凭什么给你?」
沈令舟眉头高扬,对于我的护食行为很是愉悦。
兰羡踉跄爬起,摇晃几下,凄笑自嘲:「对,你的就是你的,你向来霸道……又怎知……」
话未尽,他转身离开。
街头小巷,又多了件我抢走温馨玉救命之药的流言。
沈令舟直接带着黑甲军,将那传播流言之人全部揪了出来。
源头倒也意外,竟是温府传出来的。
我把证据一股脑摆在了兰羡面前。
他只是看了看,并没有说什么,但是态度上对我缓和不少。
其间,新帝试探过我口风,问我要不要另选他人。
我懒懒散散地回了句:「等我腻了再说。」
我拿仁杞吊着兰羡,命他亲自驾车,带我去寒山寺赏梅,去那雪地里堆雪,去长安大街放满孔明灯。
三年前,他许诺给我的,我通通让他一一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