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娶新娘那天，为我娘办丧事的素麻还没来得及扯干净。我执拗地不肯脱下为母亲穿的素白里衣。
“大小姐！”乳娘生气了，比以往我调皮时候都更生气，“以后万不能再这般淘气了，你一定要乖乖的，要讨新主母高兴，知道嘛！”
听见乳娘这么说，我就格外想念我那个温柔得像神仙一样的娘亲，我禁不住泪水在眼眶打转，但一定不能让外人看出来我的弱点！
毕竟我可是王府嫡女！
“不仅要讨主母欢心，更要顺从王爷知道吗？
“咱们沈府呀，已经大不如前了，全都得仰仗王爷和王府了”她自顾自说着。
乳娘说的是，沈府三朝肱骨之臣，却因私通外邦一朝治罪，外祖父气绝，外祖母自缢，几个叔父均充军......
如今，仅有的亲人就是这位马上要过门的小姨。
据说我的父亲——恭亲王李茂，于大殿众目睽睽之下上奏，“渴慕佳人已久，愿以正妻之礼聘之”，帝王动容，应允不日成婚——坊间传闻，真真是一段佳话呀~
什么佳话？但我明白，不过是做戏罢了。
他说渴慕已久，可不一定是对你渴慕已久；
他说疼你爱你，都是有附加条件的。
等到不需要你时，一脚踹走，连尸骨都不曾留下......我的母亲便是这样的下场......
新婚的锣鼓声终究还是奏响了，我在乳娘的拉拽下，不情不愿地来到前厅，为亲爹和后娘行礼。
大厅中宾客济济，应当是自我出生来府里最大的盛事了。乳娘也说，比娘亲当年的婚礼要要更盛大。
仪式盛大而隆重，父亲显得很珍重，不时看顾着新娘。
我觉得很是刺眼，借着敬酒的名义，我假意一摔，杯中的葡萄酿尽数落在父亲的喜服之上......
趁众人惊呼，我又一把将新娘的红绸扯下......
在乳娘的尖叫与宾客们的惊叹声中，恍惚，我看见了娘亲的脸，哦不，确实是我的小姨。
她和我的娘亲真像啊，尤其是那一对眉眼，似弯弯的柳叶，眼睛像温柔的湖水凝视着我……看得出神，才发现她竟真的在看着我。
“快叫娘”，乳娘出声提醒我，一只手捏得我生疼，生怕我再行不轨之事。
我有些发愣，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罢了，柳儿还小，等以后吧。”温柔的声音传来，我听着又有些失了神。
仪式结束回院子的路上，府里的婆婆妈妈们却不知得了谁的授意，已经开始对我和乳娘使眼色，言语里大概是些不敬的用语，给乳娘气得直咳嗽。
但我并不像她那么生气，只是纂紧了手里的拳头，毕竟比起失去母亲心里的疼，这点不舒服算不上什么。
廊外雾霭沉沉，不知什么时候夜已经这么深了……
翌日清晨，我被安排向父亲和后娘请安。
我很期待——因为我给他们准备的好东西，总要找机会送出吧~
进主屋内，一阵清茶味的熏香传来，让人莫明放松下来。但空气中似乎又有一丝血腥味，让人很难不在意。
“柳儿来了?”父亲的声音传来，“过来给你母亲请安吧。”他的声音分辨不出情绪，好像只是在例行公事。
我的小姨，哦不，后娘她端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面颊微红，对着我微微颔首微笑。
我被领到跟前，刚想开口，父亲又抢了先“以后柳儿就交由你抚养了，她是本王的嫡长女，府上的大小姐，如果有什么闪失，后果你知道的……”他语气谈不上温和。
“我明白。”
“她也是你的亲外甥女，想必你知道怎么做的。”
“是”她的声音缥缈无依。
说罢，父亲径直走了，霎时屋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
算他溜得快，我心下道。
一阵沉默过后，她先开口“往后你每日清晨随我给老太太请安，之后便来书房习字，日日不可间断，那些画本子，以后都收了叭。”
“可……刚刚父亲说……”我顿时气急，
“就这么定下了，你回去多睡一会儿，明日便开始吧”说罢她已经起身走到了屏风后，不容我反驳。
“可我还没有给母亲敬茶”我心下狡黠一动，
“哦，是嘛，柳儿有心了”，她果真伸手，但只是一瞬，她明明还没碰到茶碗，茶碗竟瞬时倾倒，洒满我的双手，
我顿时傻眼，急急忙忙逃回自己院中。
回去的路上，身后的婆子们果然说着，“看来这位新夫人专治大小姐，嘻嘻嘻以后可有大小姐苦果子吃喽~”。
但我现下却顾不上生气，边挠痒边想着，这个女人确实不简单。
连续半月，我被迫日日去她屋里读书，感觉考科举的学子都没我这么辛苦。
能坚持下来，不为别的，我倒是要探探她的底细。
这位沈家嫡小姐，我素未蒙面的小姨，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早起的鸟儿果真有虫吃，这天我堪堪走进院子，就听到屋内一阵瓷瓶碎裂的声音。
“真当你还是当初那个嫡出的沈家大小姐嘛？”“沈清，认清现实，你现在不过是个续弦，沈家也早就不复当初，你还在清高些什么?”
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正在门口愣着不知如何自处，突然门被一把推开，正面对上父亲，连带着也被他剜了一眼。
我慢慢挪进去，隔着一层纱帘，瞥见她正侧身倚靠在床侧，不似昨日神彩。
“夫人，今日要不先休息吧，我让大小姐也先回去”她的丫鬟翠翎如是说，
“不了，让她进来吧”。
“我……你……如果母亲今日身子不适，我可以先回去自学”，
本就不想学习的我，刚好可以遁走。
“柳儿，过来”，糟糕了，这下。
她轻声细雨唤我，“真是个好孩子”。
走近了才发觉，她脸上还有着若隐若现的红手印，映衬着她眼眶中微微打转的泪水，楚楚可怜，但却有点似曾相识。
“最近是不是学累了，今日我们便不讲学，我们俩谈谈心”，
她继续说，“柳儿觉得你娘亲是什么样的人?”
“娘亲她……待我很好，很温柔……”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柳儿说得很对，你的娘亲是一个温柔的人，但也有些过于温柔了，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别人……”，
“不许你这么说我娘亲，你懂什么？！”我有些生气，一把推开她。
她胳膊好像受过伤，一下顿住了，却还是环抱着我，怕我突然跌倒，让我有些心虚。
“无妨无妨”，她笑了，“你以后就懂了，是我太心急了”，“哦对了，今后私下里，你大可以不叫我母亲，叫我小姨好吗，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微笑着注视着我，
这一刻，久违地，好像有什么光亮照进了我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