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太子重逢在琅琊,是我不曾想过的。
他的身旁,正站着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
她曾在我身边为奴三载,谨小慎微,做小伏低,今时今日,她衣着华贵,眉目间带着傲气。
初时,她对我说:「奴父母皆亡,只求一隅安身。姑娘大恩,奴必结草衔环相报。」
后来她说:「没有人愿意做奴婢,玉扶摇,若非我家门突遭横祸,我不比你差,这太子妃之位,我亦有资格与你争上一争。」
三年前,一朝冤案洗刷,方景仪身份揭开,原来她是已故兵部尚书之女。
太子借我的手庇护她三载,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明知若中途事发,玉家也会被牵连其中。
当日兵部尚书被人构陷,被指中饱私囊,贪墨军饷二十万两,方家满门尽丧,唯有方景仪被人救下,留得一命。此后隐姓埋名,被送到我的身边,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婢女。
送她来到我身边的正是太子,可他却不曾告知我她的身份。
兵部尚书是太子的追随者,那些人构陷他只是为了砍掉太子的左膀右臂。
太子助她隐藏身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一朝冤案昭雪,她成为忠臣遗孤。
当日冤假错案,是皇家对不起方家,为堵天下悠悠之口,陛下封她为永年郡主。
可是这还不够。
太子对我说:「扶摇,我得娶她,这是我欠她的。」
我抬眼看着他,「你想要我怎样?」
「唯有太子妃之位才能让方家重现昔日荣光,只能委屈你了,让你屈居侧妃之位。」他拉着我的手,言语恳切,只期待我能答应。
「我与你青梅竹马,荣辱一体,我待你之心从未变过,何必在意虚名?」
「若只是虚名,殿下又何苦费心为她争取?」
我的反问,让他半晌无言。
最后他只讷讷道:「你与她不一样。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原是如此。
只因她什么都没了,便要将我的夺去给她吗?
可是,我不欠她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我的眸光越来越冷,只是他并未察觉,仍然自顾自地说着:「景仪在你身边为奴三载,我已亏欠她和方家太多太多了,只能在名分上稍稍弥补了。你定能理解我的,对吗?」
可惜,我做不了太子期待的解语花。
我袖中的手抑制不住地轻颤,有万千怒火自心头喷涌。
「殿下,若我不答应呢?」
「扶摇,不要妒。妒心一起,便面目可憎。」
我不是妒,我只是心寒。
他明明知道退居侧妃之位,是多大的折辱,却还要来逼我。
「殿下这三年来,频繁往来玉府,探望的究竟是我,还是她?」我终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他沉默了。
似乎没有哪一刻的心寒比之此刻更甚。
我恍然想起,他的目光总是穿过我,落在了方景仪的身上。
冬日飞雪时,我喜欢廊下堆雪,可他总是劝我,不要在雪中久站,如今才知他是怕站在我身后的方景仪冻到。
方景仪曾打碎了我珍藏的一套茶盏,我还未生气,他便已经揽下了,笑盈盈地送了我一套更为名贵的,如今看来竟是怕我责罚于她。
曾视作他待我好的点点滴滴,在此刻更显讽刺。
太子漠然道:「念在你护佑景仪三年的份上,你今日情绪激愤,孤不与你计较。」
不计较……
当真是好大度。
时光流转,我在府中闭门不出,可太子却在陪着方景仪重建方家祖宅,陪她祭拜方家先祖。
同进同出,毫不避人。
再见到我时,方景仪漫不经心地开口:「若我方家未曾遭难,我也会顺理成章入东宫的,这是太子与我父亲之间达成的默契,也是太子当日许过我的。」
原来,太子很早便起这份心思了。
他的心意,从一开始就不止许了一个人。
「也好,祝方姑娘得偿所愿。」
她略显惊讶,惊讶于我的平静接受。
可是神色之中,对我仍满是戒备。
以至于太子到来时,她仍是耍起了手段。
她哭得梨花带雨道:「玉姑娘,你说话何必这样刻薄,若是可以,我宁愿用我所有荣华,换回我父兄的命。」
太子从她的话中产生了联想,他笃定我讥讽了她满门不幸,嘲笑她父兄皆丧……
「玉扶摇,你何时变成了尖酸刻薄之人?三日后,东宫赏花宴,你不必来了。」
不来便不来吧。
东宫赏花宴,方景仪以女主人的姿态招待各府宾客。
如今太子妃之位虽未定,倒是明眼人已经瞧出来了,非她莫属。
在太子到来之前,她曾得意道:「你以为太子冷落你的无数个日夜里,他在做什么?他在为洗雪方家的冤屈而奔走,从我被安置到你的身边开始,他便告诉我,方家之祸,亦是对他的折辱,他定会为我讨回来的。」
那么早,他们就是并肩同行的一路人了。
算算日子,父亲的奏折也该从边关送入京都了。
我父亲三度救驾,陛下年少还未登基时与他也曾是八拜之交,曾约定日后要结儿女亲家,这便是我与太子婚约的由来。
太子弱冠那年,交换信物,婚约已成明文。
父亲谨慎,后来只愿提君臣之礼,不再提兄弟之义。
可是我父亲也戍守边疆,功勋赫赫,多年不曾归。
他曾说过:「玉家的女儿,不必将就。」
「朝中大局为重,我不愿陛下因我而为难,今日扶摇自愿退婚,自请离京,不会再置殿下于风口浪尖。」
我俯首一拜,久久不曾起身。
陛下坐于高处,缓声道:「你父亲信中说你已长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那便依你。」
我前往凤仪宫拜别皇后时,皇后只轻叹一声:「你这孩子,终归太过傲气。」
是的,玉家的女儿,有她的骄傲,注定不适合宫闱。
可嫁于贩夫走卒,可浪迹江湖,唯独不愿意做太子的退而求其次。
这样的委屈和将就,父亲若归来,也定不愿意看到。
皇后憾然道:「本宫是看着你长大的,若论及太子妃的人选,本宫自是最中意你的,可世事弄人,太子亏欠方家,如今朝野上下都在看着太子如何行事,若他行事太过凉薄,必会失了身后追随者之心。太子不愿取舍,只想两全,况且,方景仪有孕了。」
最后一句话,恍若惊雷。
难怪……
不过,与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