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八月五日,酉时初刻。
广州城东的羽衣巷集满了前来赴宴的人。
只听一个家丁正站在排益楼门前,高声大喊着。
“城西黄老爷到”
“城东张老爷到”
“城北王老爷到”
“城南陆老爷到”
……
……
……
家丁大喊着,另外一个家丁则收着各家请帖,拜贴,再由专人送入堂内,依次,依规就坐。
“哟,这不是张老爷吗,怎么那李伯良连你也请啦”
此时嘈杂的酒楼之内,一张靠窗的方桌边,穆家的穆峥向正四处观望的张家家主张濮笑道。
“原来是穆老爷啊,你怎么坐这儿啊,不坐前面去啊”
张濮也闻声看向了穆峥,笑道。
“我与那李家非亲非故,干嘛去凑那热闹啊”
穆峥起身,拉着张濮坐下,又淡淡说道。
“也别这么说,刚刚我看了看这堂内,这广州内的大家大族家主,族长几乎都到齐了,还有人陆续到达,看着那上面走廊内的帘子了吗,听说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也到了,我想这布政使大人,按察使大人肯定也会到”
“这李家这次动静不小啊”
张濮与穆峥双双坐下后,便拉着穆峥的手,轻声说道。
“谁说不是呢,自三月以来,那李兴便南下新安,至今五月过去,又突然返回,还这么大的手笔,不同寻常啊”
穆峥也低声道。
“你可听说过什么风声没有”
张濮听闻穆峥所言,又问道。
“我哪知道,不瞒你说,之前我曾派人去新安,廉州,琼州探查过,可是那李家防备紧密,根本没有探查到什么消息”
“只知这次李家手笔之大,连船厂都搬去了新安,还有廉州,琼州,李家不仅买了海滩,还购买了几处山头,并在海滩边建起码头,至于其他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穆峥摇头说道。
“难道这些山头里有何宝物不成”
张濮一听,低头思索起来,并囔囔自语道。
“不知也,不过这之中必有值钱宝物,否则那李家干嘛弄出这么大的手笔”
“而且我一直命人盯着廉州那边,听说那李家的人将沙滩的砂石装箱带走,还有从肇庆,廉州内的山头采集了众多木箱,由码头运走,这里面应是矿物吧,这矿物我到不稀奇,关键是这沙滩砂石,那李家拿来干嘛”
穆峥向张濮述说道。
而张濮一听,心中犹如一团乱麻。
“你都不知,我哪知道,只是那李兴绝非善类,其命人收集砂石,必有妙用,不过这砂石倒也稀松平常,别说廉州,这广东沿岸,哪里没有,干嘛非要在廉州收集”
张濮也不解道。
“谁知道呢”
穆峥摇了摇头,叹道。
而张濮见此,也没有多问,只是低头沉思着。
而这时门口的家丁扯着嗓子又大喊着。
“广东左布政使张大人到”
“广东右布政使陈大人到”
“广东按察使吴大人到”
随着家丁话音刚落,三顶官轿在酒楼门口停下,李兴和方遂等人听闻后,立刻起身从楼上走下,亲自出门迎接。
而在内的众人也都停止了议论,纷纷看向了门外。
“草民拜见三位大人”
“下官拜见大人”
李兴,方遂等人向张大忠,陈大科,吴佑三人行拜礼。
“伯良不必客气,前日我正有事外出,未在府上,还请伯良见谅啊”
张大忠上前扶起李兴,笑道。
“张大人这是哪里话,可是折煞草民了”
李兴自是拜道。
“不知尊父可还硬朗否”
见李兴回礼,张大忠又笑道。
“多谢大人关心,家父自是硬朗,家父如今已在内等候,还请大人随我而来”
李兴又是一拜,张大忠自是点了点头,便和陈大科,吴佑一起,走进了酒楼之内。
虽然李兴仅仅只是一个举人,但李熠可是进士出身,又为官一任,如今虽年老,但也算是在广州内响当当的人物,就算是张大忠,也不会出迎。
随李兴一路上楼。
张大忠等人便见得李熠正端坐正中,张大忠等人自是整理一番,上前一拜。
“晚生拜见先公”
张大忠三人拜道。
“大人不必客气,快请坐下”
李熠点头笑了笑道。
而李兴也适时上前,引张大忠三人在一边坐下。
随着三人到来,宴席人也算到齐,张大忠先看了看二楼所坐李熠,李兴及广州内诸位高官大官,又见了见一楼黑压压的一片人,便回头向李兴询问。
“不知伯良今日设宴,所谓何事”
张大忠问道。
“大人明鉴,草民近来偶得两件至宝,不敢独享,故请大人及广州内显贵至此共赏也”
李兴向张大忠拜道。
“哦,至宝,不知是何至宝”
张大忠笑道。
之前张大忠还有些疑惑,如今非节庆,又不是李家有喜事,干嘛要大摆宴席。
后听方遂说,李兴得到了两件宝贝,故而设宴,张大忠还有些好奇。
如今从李兴口中得知,张大忠的好奇心,自然被勾了出来。
见张大忠等人一脸好奇,笑容满面的看着自己。
李兴也不慌乱,一面命人奉茶,倒酒,上菜,一面又命人抬了四个大箱子入内,同时又抬了两个大箱上楼,摆在了一边。
楼下众人纷纷探头探脑,看着摆放在正中的大木箱,议论着。
“这箱中是何物”
坐在张大忠一边的吴佑,也打量了一番这两个做工精良的木箱,问道。
“我想大人应是见过那弗朗机洋人所售卖的玻璃杯和肥皂吧”
李兴先向众人说道。
“当然,那玻璃水晶杯通体透亮,可谓神器,还有这肥皂,沐浴,洗衣皆可,可比皂角好多了”
陈大科点头说道。
“前年还有弗朗机人进京,上贡过玻璃,肥皂等物,被陛下引为天物,命我广东多向弗朗机人采买进京,只可惜这价格昂贵,一块小肥皂需白银五千两,一对精细玻璃杯尽要数千金,不过陛下所用,又由陛下内帑所出,不用国库,自无人反对,不然我等早已具折进京,进谏矣”
吴佑摇头叹道。
“伯良为何有此一问”
张大忠又一脸疑惑的问道。
而李兴听闻后,并未搭话,只是命人打开了木箱,从木箱内各取出数个木盒,一一摆放在了众人面前。
众人看了看眼前大小不一的木盒,又是一阵疑惑。
而李兴也不多话,当着众人的面,命人打开了木盒。
只见木盒之中,由红丝绸布包底,一对精美,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正静静躺在绸布之上,而另一个木盒内,一块长方体香皂加一块肥皂,也都躺在木盒之内。
众人见眼前木盒之中的玻璃杯和肥皂,心中早已震惊不已。
这难道就是李兴所说的宝物。
张大忠伸手拿起了一个玻璃杯,左右翻滚打量着。
看着杯底所刻,李家作坊制几个大字。
陷入了沉思。
随着夜深人静,天色暗淡。
李家在排益楼的宴请也算告一段落。
但由李家玻璃,肥皂所带来的风波,却并未在广州城内停歇,而是越刮越大,最后风起云涌,席卷了整个广州府城内外。
哪怕贩夫走卒,市井小民都得知了李家商行在中秋之时,会上架玻璃,肥皂两种商品。
而且价格非常便宜。
这怎能不让整个广州内外,轰动不已。
如地震一般,一块肥皂才五两白银,就算最便宜的小号玻璃杯,一对也不过十两白银。
这是什么概念呢。
在广州之内除去那些达官显贵,豪族豪门,高门巨贾外,一般的贩夫走卒,市井小民,一般可分为三类。
一类是小商铺,小商贩,也就是那些所谓小本买卖的生意人,如同后世个体户一般。
这些人一年到头获利厚者也不过十之二三,薄者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有些一年到头能够赚个几十,上百两白银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要是放在明初和明中期,一年最多十来两都属于富裕家庭,在后世说来就是小康之家了。
第二类人便是那些手工业者,也就是所谓的匠户。
这些人根据自身身份不同,又分为官匠和民匠两种。
官匠自然是为官府做工的,好一点的或者技术精湛的工匠,一般一年最多也能拿个三四十两,看起来确实不错,但事实上收入实则并不算高,克扣工钱那是常有的事,何况就算再高级,技艺再精湛又如何,还不是贱户,贱人,一年到头真正拿到手的,能有个十几二十两就很不错了。
这还是技艺精湛之人,要是那些技术一般的,甚至学徒工这类,那只能勉强糊口而已,甚至连糊口都做不到。
至于民匠,待遇就要比官匠好太多了,特别是那些高门大户所养的匠人,就如李韬身边的那黄敬富一般,一月月钱都是三五两,一年拿个五六十两那是相当轻松的。
虽然民匠也有克扣,少发的现象出现,但是再是克扣一年四五十两还是有保证的,毕竟和官府这种公家不同,民间工匠除去那些签下卖身契的工匠外,大部分实际上属于自由职业,你给得少,或者克扣我的工钱,那我跳槽去其他大家便可。
或者你给得少,别家给得多,那我也去别家便可。
所以民匠的收入是有保障的,但能够成为大家大族的工匠毕竟是少数,虽然如李家这类光工匠就有数万人,还有十多万船工,学徒工,但这之中大部分都是和李家签下卖身契的一月最少一两,最多二两,算上克扣和扣押,扣钱的,这些人一年最多只能拿到十两或者数两而已。
但这比起那些小门小户和其他家族来说,也算不错了。
第三类人便是那些仆役,杂役,婢女这一类人了。
而这一类人则是三类人之中,收入最低的,有些同样也只能达到勉强糊口的地步。
当然要是严格算下来,那些在家中从事纺织,织布的女子,妇女们,实际上也算手工业者,而且比起耕地,打杂,很明显这些女子所进行的纺织工作能够赚取更多。
自古以来,女子在家织布,贴补家用的,就不在少数。
特别是如今这个经济大发展之时。
如后世那种妇女顶半边天,实际上这个时代也不差。
所以综合来看,在广州城内,哪怕是最底层的百姓,只要勤奋,努力,一年到头也有个数两白银收入。
虽然还有大部分人只能勉强糊口,一年到头也就收入个一二两而已,甚至一两都没有。
但这毕竟只是少部分。
所以如李家这一坨肥皂五两,一个小号玻璃杯十两。
一部分人只要稍微省吃俭用,节俭一些,便可买得起。
虽然肥皂属于消耗品,用不了几次,但玻璃杯可是稀罕物啊,而且只要小心不打碎,那就可以用上很长时间。
怎么看都不亏嘛。
广州城内如地震一般传扬着。
而李兴却跟个没事人一般。
翘着二郎腿,喝着小茶,在府中悠哉悠哉的。
当然这个时代除去李韬,估计再没第二个人会翘个二郎腿了。
何况还是如李兴这般受过良好教育的。
正规一点是正襟危坐,平常自是不用。
何况如今整个广州城都闻风而动。
甚至有些消息也在广州府内外不胫而走,新安,番禺,香山,增城,从化,清远,甚至阳山,龙门等县都得知了李家要贩卖玻璃,肥皂的消息。
而且价格极为便宜。
也让这些县城内的商贾,大族也都纷纷异动,派人前往广州探查,打探,要真如此,那就下手购买,带些回来。
不过这些人并不知,李兴已经在计划除去广州城内外,广州府各县,广东省的各府县,都会建立李家商行的分行,分号。
以后慢慢扩展到全国每一个府州县。
虽然这是个异常艰苦的工作。
但如今李兴已经在计划当中了。
只是目前李兴最关键的还是中秋之时,商行能够顺利开业,开张。
目前商行内已经开始进行最后的布置,货架早已打造完毕,之间的通道。过道也已收拾出来。
开业之时,客人会从左边进入,然后通过左侧回廊,通道前往各房中货架选购,之后由右侧回廊,通道进入位于右侧偏院前的一处偏房内进行结账,结算。
之后顺右侧房门走出。
左右已用木板隔开,加上一众家丁,伙计负责维持秩序,并成为导购。
知府方遂也派出了府衙内的衙役,捕快去维持街市的治安,秩序。
毕竟方遂这次也拿了李兴众多好处。
而且街市治安,秩序本就是知府衙门的职责所在,自然方遂才会派衙门内的衙役上街维持。
时间一天天过去。
每日李家门前和李家商行门前都会围着数百人,这些人皆由各家家丁,子弟组成。
来此就是看着李家一举一动,好通风报信。
毕竟这段时日李兴均闭门谢客,李家商行也少有的关张了旬月有余。
广州内早已地动山摇,肇事者李兴反而跟没事人一般,平静如水,不动声色,稳如泰山。
这让其他人心中怎能不犯嘀咕。
自是要派人盯着李家,看看这李兴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搞得是什么鬼。
而李兴却根本不管广州城内如何,每日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好不自在快活。
反正诸事已经安排妥当,只需要按部就班执行便可。
加上李通和从昌化调回的李郓坐镇。
李兴觉得自可保证万无一失。
八月十四日。
离开业还有不到一天的光景。
闭门许久的李家商行终于打开了一扇门隔。
街市上立刻轰动了起来。
但商行只是一个家丁将两块大布挂在商行门外,便又关上了大门。
而这大布之上一边详细书写着玻璃,肥皂的详细规格和价格,另一边则是一个商行平面图,并以红色线条进行了标注。
这下,整个城内,又再次躁动起来。
这平面图倒没什么,但这价格却如之前所传扬的那般便宜。
这如何不让满城心动。
众人纷纷开始准备银钱,明日定要大大的选购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