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
一身半旧道袍,头顶小道髻,背着竹编小药篓的岁岁停下脚步。
抬起嫩白小手,抹一把额角亮晶晶的汗珠。
“婉婉师姐,你说的灵芝到底在哪儿啊?”
“这么珍贵的草药,当然是在山顶上。”
比她高半头的小师姐婉婉转过身,拉住岁岁纤细的手腕。
“快走呀!”
“可是......”
岁岁转过小脑袋,看看远处掩映在林中的道观,一脸为难。
“师父说后山太高太危险,不让我们到这里采药的。”
婉婉抱着胳膊,板起小脸。
“师父一向最疼你,如果不找到灵芝,他肯定会死的,你希望他死吗?”
想起卧病在床,平日最疼爱自己的老道长。
岁岁只觉小胸口,像是被谁重重揍了一拳,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不行!
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灵芝,治好师父的病。
岁岁咬咬小牙,将旧道袍宽大的袖卷向上卷了卷。
小手小脚并用抓住树枝和野草,吃力地向陡峭的山坡爬上去。
注视着小家伙艰难爬行的身影,婉婉眼中闪过冷笑。
“岁岁,加油啊,师父的病可就靠你了。”
岁岁喘息着抓住野草,终于爬到最高处。
左右看看,她一眼就看到山崖一侧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在太阳下反射着金光。
抬起小手揉揉眼睛,仔细看了看,小家伙的大眼睛顿时发出光来。
灵芝。
金色的灵芝!
“师姐,真的有灵芝,是金灵芝!”
婉婉:......
不过就是随口骗她上山,她竟然发现世间稀有的黄金芝。
这个小丫头,难不成是锦鲤投胎的?
“你别乱动,我来看看。”
黄金芝可是稀世灵药,巴掌大的一点就值上万两银子呢!
甩下身上的背篓,婉婉小心地爬上山坡,探出脸向山崖看了看。
看到那棵比黄豆芽大不了多少的黄金芝,顿时一脸失落。
这么小的灵芝,猴年马月才能长大?
转脸看向旁边的岁岁,婉婉重新露出笑容。
“采到这棵黄金芝,师父的病肯定能治好,来,我拉着你的手,你下去摘。”
抓住她的手掌,岁岁小心地探出身子,将小手探向金灵芝。
嫩嫩的小手,一点点靠近。
终于......
她的指尖碰到灵芝。
合拢小手,岁岁紧紧握住灵芝的芝柄。
想象着师父吃下灵芝重新好起来,小家伙满脸都是欢喜。
“师姐,快拉我上去。”
“对不起啊,岁岁,师姐实在没力气,拉不动了。”
婉婉阴笑着,松开手指。
大半个身子探在崖外,失去婉婉的牵引,岁岁顿时失去平衡。
小小的身体趔趄着晃了晃,一头跌下断崖。
慌乱中,她只来得及向师姐伸出左手。
“师姐,救......”
看到断崖上,小师姐冷冰冰狰狞的表情,岁岁的声音错愕地哽在喉咙。
眼前的小师姐那么陌生,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师父讲过的恶鬼。
一起长大的小师姐,突然......
好可怕!
眼看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半山腰的云雾中。
婉婉拍拍两手,冷冷一笑。
“凭什么你去当正牌大小姐,我却只能跟着你,当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侯府养女?”
伸过手掌,她小心地从袖袋里,摸出从师父盒子里偷来的玉佩。
阳光下,碧色玉石莹润有光。
将玉佩挂到颈上,婉婉一脸得意。
“你就放心去死吧,我会替你认回侯府,享受荣华富贵的。”
没有理会岁岁丢在山上的小药篓,婉婉转身爬下山坡,向着山谷另一侧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
落崖下的河道中。
岁岁吃力地从水下扑腾出来,手里还紧抓着那只小小的金灵芝。
冰冷的河水灌进喉咙、鼻子。
眼睛好疼。
鼻子好疼。
喉咙也好疼。
......
河水像是一只冰冷冷的大手,拉扯着她的身体和衣服。
两只小手用力扑打着水面,岁岁拼尽全力高喊出声。
“救......救命,小鱼鱼们快来救我......我不要死啊......救命......”
很小的时候,岁岁就可以和山里的动物、植物说话聊天。
师父知道后,特意叮嘱她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岁岁一向听师父的话,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个秘密,包括师姐婉婉。
四处河道里的游鱼们,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似的,不约而同向岁岁的方向游过来。
大鱼、小鱼......
纷纷钻到她的身下。
一条、两条......
越聚越多,形成一片斑斓的鱼群。
所有的鱼儿一齐用力游水,沉下水面的岁岁,一点点被托出水面。
“秦王殿下,快看,水里好像有......”
看到河道里随水飘浮的人影,河道边带马饮水的侍卫惊呼出声。
不等侍卫说完,一道玄色人影飞纵而起。
足尖在水面上轻点两下,落在岁岁身侧的河水中。
鱼儿们受惊散开,君潜伸过手臂,将岁岁拉到怀里抱住。
转身,奋力游向岸边。
“快来帮忙。”
“殿下小心啊。”
......
贴身太监长禄和几位随行侍卫,齐齐奔过来冲进河道。
长禄接过他怀中的岁岁,几个侍卫七手八脚将君潜扶到岸边草地。
将怀中湿漉漉的小人儿放到草地上,长禄伸手晃晃小家伙的肩膀。
“小妹妹,醒醒。”
岁岁没有反应。
长禄伸手试试小家伙的鼻息,眉头皱紧。
“殿下,孩子好像没气了。”
修长的眉微皱,君潜一把将长禄拉开,探指在岁岁颈侧脉搏上试了试。
感觉到小家伙血脉的轻微搏动,他伸手将岁岁扶成坐姿,右手手掌利落地拍在她的背后。
岁岁重重咳嗽一声,噗得吐出一大口,呛到体内的河水。
噗——
河水一滴没浪费,全喷在君潜脸上。
“脏死了。”
少年人皱眉缩回手臂,从袖袋里取出手帕。
刚刚只顾着救人,他的衣服早已湿透,掏出来的手帕都在滴水。
一向爱洁的少年,皱眉将手帕丢开,向长禄伸过右手。
“手帕。”
“不用辛苦殿下,奴才来就是。”
长禄扶住岁岁的肩膀,从身上摸出一方雪白的丝帕,轻柔地帮小家伙抹掉脸上的泥水。
君潜:......
长禄并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快要绷不住的俊脸。
仔细帮小家伙把脸擦净,小心地帮她抚开,脸上杂乱的湿发。
看清小家伙的脸,长禄惊讶地怔住。
小姑娘也就是三四岁的模样,皮肤嫩白如初雪,长睫毛被水浸湿越显浓密,阳光下如翅翼闪光。
婴儿肥的小脸,甚至还不如他的巴掌大。
墨眸如泉水浸过的黑宝石,晶莹剔透。
好个精致的小娃!
自入宫后,长禄就一直在君潜身边伺候。
有这么一个出众的小主子,长禄再看别人早就看不到眼里。
眼前这个小家伙,却是让他好一番惊艳。
面对这么一张如山间精灵的小脸,长禄的声音越发温柔几分。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我叫......咳......岁岁,住在山上的道......道观。”
抬起小手揉揉被河水刺疼的眼睛,岁岁一脸感激地看向长禄。
“大哥哥,是你......咳......救了我吗?”
长禄抬起手掌,帮她轻轻拍拍背。
“不是奴才,是秦王殿下。”
岁岁抬起小脸看过去,顺着长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草地上。
十二三岁的少年清瘦高挑,一身暗金纹墨袍,头束金冠。
衣袍上湿漉漉地滴着水,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
那张脸,比师父书里画的神仙还要好看。
“哇——”
岁岁一对眼睛,惊讶地瞪大。
“姐姐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吗?”
众人:......
君潜:!!!
长禄轻咳一声,将岁岁扶起身,轻声提点。
“殿下是男子,不是姐姐,还不去道谢。”
“原来岁岁认错,不是姐姐,是哥哥。”
岁岁吐吐舌尖,从草地上爬起身。
学着师父教她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向君潜行个礼。
“谢谢神仙哥哥救了岁岁的命,师父说,滴水之恩,涌......涌......涌什么来的......”
说到“涌”,她卡了壳。
看小粉团子皱着小眉毛,一脸为难的样子。
长禄一阵不忍,正准备提醒。
岁岁突然眼睛一亮。
“我想起来啦,滴水之恩,永结同心。”
噗——
听到小家伙那句“滴水之人,永结同心”,几个侍卫实在忍不住,当场笑喷。
君潜俊脸一黑。
岁岁眨眨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狐疑地看看众人,目光怯生生落在君潜身上。
“神仙哥哥,岁岁......说错话了吗?
“岁岁,应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永禄小声提醒,一对眼睛担心地看向自家小主子。
这位的脾气可一向是反复无常,万一惹恼可就麻烦了。
生怕自家主子翻脸,长禄主动帮小姑娘求情。
“殿下,孩子还小不懂事,绝不是轻薄您,您别生气。”
岁岁知道自己说错,嫩白的小脸也烧起来。
耷拉着小脑袋,两只小手背到身后,穿着小布鞋的脚,不好意思地铲着草地。
“对不起,神仙哥哥,师父教的成语太多,我背串了。不过......”
她重新抬起脸,语气郑重。
“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君潜扫一眼小家伙,俊脸上依旧是一脸淡漠。
“长禄,你带两个人,将这小东西送回道观。其他人,随本王回行宫。”
小东西?
是说她吗?
岁岁眨眨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纠正。
“神仙哥哥,我不是东西,我是人。”
几个侍卫再次捧腹,这次连长禄也没忍住轻笑出声。
君潜唇角一抽,努力咬着牙,控制住脸部表情。
“长禄,还愣着干什么?”
心疼岁岁年幼,又刚刚落过水,他主动在她身前蹲下身。
“山路不好走,来,长禄哥哥背你回去好不好?”
“不行不行。”岁岁后退两步,连连摆着小手,“岁岁自己可以走,要是把哥哥衣服弄湿,哥哥会生病......”
话未说完,她自己反倒重重打个喷嚏。
君潜转过脸,视线落在那湿漉漉小小的一团。
眉,拧紧。
这时,岁岁的视线也移过来。
目光落在君潜的湿衣服,小家伙软软开口。
“哥哥全身都湿了,吹风会冻坏的,跟岁岁回道观换身干衣服吧?”
午后阳光里,小家伙瞳仁晶莹,干净得不染半点杂质,满满的都是关切之情。
自己还顾不过来,还有心思担心他?
君潜冷着脸:“本王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风从山谷吹过来,湿透的衣服瞬间打透。
岁岁缩起身打个寒战,吸吸酸疼的小鼻子。
“神仙哥哥,快走吧,要不然你会得风寒的。”
师父说过,风寒可是很厉害的病。
严重的话可是会死人的。
对上小家伙水晶般的眼睛,一向冷漠的少年,莫名心头一软。
取出马鞍一侧袋子里,西域进贡的华毯,他上前一步。
两手展开毯子,一合,用毯子将岁岁紧紧裹住。
毯子太大,人又太小。
偏偏君潜又是从小被人伺候大的,并不擅长这些。
小奶团子当场被裹成毛粽子,头脸都被遮得严严实实。
长禄:......
主子这是生气了,要把孩子闷死。
“殿下!”长禄急得扑通一声跪到草地上,俯下身子,“岁岁还是孩子不懂事,殿下手下留情。”
一众侍卫也是齐齐跪下。
“殿下留情。”
“聒噪。”
君潜冷哼一声,抱住“毛粽子”飞身而起,重新落回马背。
被裹在毛粽子的岁岁,大虫子似的扭扭身子,从毛粽子里挤出小脑袋。
她毕竟小人,只把“聒噪”听成“锅灶”。
“我们道观里有锅,也有灶,神仙哥哥是饿了吗,岁岁给你煮地瓜吃好不好?”
君潜:......
看到马侧,跪伏在地上的长禄和众侍卫,小家伙疑惑地眨眨大眼睛。
“你们都趴在地上干什么,是有大蚂蚱吗?”
长禄、众侍卫:......
“驾!”
君潜轻夹马腹,乌龙驹稳稳奔上崎岖的山路。
殿下不是要杀人,是要送人?
长禄和众侍卫同时抬起脸,互相看看,下意识地抬脸看看天空。
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今儿这位小爷怎么突然发善心了?
马背上。
岁岁转过小脑袋,注意到少年人脸上还挂着水。
她伸过小手,轻轻帮他抹掉脸上的水。
看小东西伸过手掌,君潜本能想要躲闪。
晚了。
小家伙暖暖软软的小手,柔柔地滑过面颊。
君潜微怔。
注意到他的皮肤有点凉,岁岁只当他是寒冷。
伸过小胳膊,紧紧搂住少年的颈。
“神仙哥哥是不是冷,岁岁帮你暖暖。”
软软一团,贴上胸口。
君潜:......
身体瞬间绷紧,君潜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放开本王。”
只当他是怕她冷,岁岁笑着将手臂收紧。
“没事的,岁岁给哥哥暖暖,哥哥就不冷了。”
她冬天怕冷,道长师父就是这样搂着她的。
君潜呆怔片刻,猛地回过神来。
抬起右手,连人带毯子一起,将小家伙从面前拉开。
岁岁没有防备,身子一晃,差点被他摔下马背。
眼看着她要掉下去,君潜本能地伸过手臂,将她拉回来搂紧。
小小软软的身体重新贴到胸口,淡淡香味入鼻。
淡淡的药香,还带着仿佛莲花般的清洌甜香。
那味道,让君潜情不自禁地想到母亲。
他的母妃贤妃曾是宫中医女,哪怕封妃之后依旧喜欢种植药草。
其他宫嫔喜欢牡丹、玫瑰,母妃却最喜欢莲花。
君潜儿时最温暖的记忆,便是母亲身上混着莲花味的药香。
有多久,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
轻轻嗅了嗅怀中小姑娘的气息,君潜缓缓地收紧手臂,将那软软小小的一团抱紧。
长禄带着侍卫们,骑上马追过来,护卫在二人身后。
一队人马很快消失在山路拐角。
与此同时。
山谷另一侧。
趴在路边山坡的婉婉,小心地扒开野草,看向远处的官道。
远处官道上,烟尘飞腾,一队黑甲骑兵正急奔过来。
迎风招展的墨色大旗上,金线绣成的篆体“沈”字,阳光下闪闪发光。
为首的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
黑衣墨甲,腰上挂着一柄宽刃大剑,面相俊美中透着逼人的英气。
认出来人就是镇北侯沈怀瑾,婉婉的心激动地狂跳起来。
故意将梳得整齐的头发拉散,将玉佩从衣领里拉出来。
婉婉扒开野草,小跑两步,假装着慌张的样子,扑摔在官道上,嘤嘤嘤地哭起来。
“吁——”
骑在马上的镇北侯沈怀瑾,急急勒住战马。
飞身跳下马背,将摔倒的孩子扶起来。
“小姑娘,没事吧?”
生怕对方注意不到玉佩,婉婉抬手理开乱发。
“哎哟......好疼!”
目光触到她胸口处垂着的玉佩,沈怀瑾呼吸一窒。
这不是自家女儿的玉佩吗?
将玉佩捧到眼前,他仔细查看。
手中玉佩不过成年人拇指大小,雕刻成平安锁样式,下面则是一朵精致的莲花图案。
与当年女儿走丢时所戴,一模一样。
沈怀瑾两只大手,紧紧抓住婉婉的胳膊。
“说,你这玉佩从何处来的?”
“师父捡到我的时候,玉佩就在我身上,师父说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
“那......”沈怀瑾紧张的声音都在发颤,“你师父是什么时候捡到你的?”
“师父三年前捡到我,师父说,那时候刚过完元宵节。”
难道,她就是自家走丢的小女儿?
事关重大,沈怀瑾不敢贸然相认。
仔细打量小姑娘片刻,他的目光落在婉婉的右臂。
他记得很清楚,女儿生于夏时,右臂上有一个莲花形状的红色胎记。
当时,他和妻子都是十分惊奇。
这也是为女儿做平安锁的时候,在上面雕刻一朵莲花的原因。
如果这孩子的手臂上也有胎记,她一定就是他的女儿。
深吸口气,沈怀瑾伸手扶住婉婉的胳膊,缓缓地推起她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