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风尘仆仆地赶到梁家老宅时,天色将暗未暗。
坐落在崇明道的庭院比任何时候都热闹,半阖的门关不紧满堂的欢声笑语。
捏着手里的手机,望着身上简单到不合时宜的衣裳,我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收到梁予川那条信息时,是英国时间凌晨三点。
我没有任何犹豫,买了最快的机票,飞了将近十个小时才到。
“她怎么回来了?”
“这谁啊?”
“梁家的养女黎薇,五年前闹了丑闻,被梁家人送出国的。”
“听说她喜欢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听起来就不伦不类的,当年闹得可难看了,丢死人。”
“她今天该不会是来坏事的吧?”
我面色平静地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耳边是一路的碎语和打量。
就像很多年前我刚进入梁家时,人们也是这样,像打量流浪狗一般巡视我。
远远地,我看到了梁予川今日订婚的对象,一袭手工丝制的暗红色旗袍,低挽的乌发,白玉面容旁盈绿的翡翠耳坠。
只是我人还未站到跟前,就有管家临时拦住了我。
“薇薇小姐,夫人请您到偏厅。”
我抬头看去,梁予川的母亲一脸不虞地盯着我,眼含警告。
那样的眼神,我几乎无数次午夜梦回都能看得到。
我手心发紧,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想转身跟着他走。
然而下一秒, 有道声音叫住了我,她甜甜笑着:“是妹妹吧?我是蒋之菡,你哥哥的未婚妻。”
梁母跟在她身后,面色勉强地介绍:“这是予川妹妹薇薇,这孩子紧赶慢赶地总算赶回来了,这是你嫂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嫂子。”我看着她,开口解释:“我回来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准备你们订婚的礼物……”
“不用客气。”她突然拥住我,轻声道:“我想要的东西,都有你哥哥操心呢。只是妹妹你想要的东西,有时候也要掂量一下哦。过去的事没有意义,有些事恶心一次就够了,怎么也不能再有第二次,妹妹觉得呢?”
我侧头看着她温柔的笑脸,突然就有些想笑,疲倦终带着一丝乏味。
从我踏进这个家的那一刻时,所有人都像上了战场一样。
他们时刻戒备着,口中含着子弹,眼中是精密探测仪,只待我稍有偏离,就预备将我扫射而死,在这片高朋满座中。
没有人相信,我奔赴千里。
只是想看看他的新娘,只是想道声恭喜。
梁母带我穿过人群时,端庄得体地笑着,只是转过拐角,脸色霎变。
“蒋之菡是城南蒋家的女儿,这桩婚事所有人都满意,我不管你今天回来是什么目的,进偏厅去,仪式结束前不准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喉间有一瞬的紧绷,连出口的声音都是哑的:“妈,我没有那样的想法。”
很早就没有了,大约是三年前,亦或是两年前,我就明白来路无归途。
她冷漠地打断我:“我不想听,你今天敢私自回国,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谁让你这时候回来的?谁允许的?”
“是我自己……”
“是我让薇薇回国的。”
从前很多夏日,梁予川都爱穿白色纯棉的T恤,从林荫道飞奔过去时,炎热的风常常席卷他宽大的下摆。
今天他穿着很正式,白色衬衣和熨烫笔挺的西裤妥帖地勾勒出优越的身形,袖口挽起,露出腕表。
他站到我身旁,神色肃冷,高不可攀,但垂眸时一如从前温润如玉。
梁母神情微愣,随即皱眉:“我是答应你……”
“妈!”梁予川打断她的话:“前厅顾司令夫人找您。”
话刚落下,梁母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我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松懈,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都是汗,将手背到身后:“哥……”
梁予川侧头垂下眼看我,脸庞半隐在暗中,看不清神色:“这次回国了就留下,以后不用再去英国了。”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半晌才开口:“妈妈她……会同意吗?”
十八岁那年,我哭着求她不要送我上飞机,我可以去国内任何一个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可最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那么多年,最落魄时我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坐在公园长椅上等到天亮时。
我总是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头顶的月亮,没有一刻不想回家。
“不用怕,一切有哥在。”梁予川伸出手,举到一半又放下:“如果你不想住家里,那就去长宁路那套房子住。”
有些话不合时宜,原本不该说,但我也想求个明白。
我尽量平静,却视死如归:“哥哥,十七岁生日那晚,我醒着。”
有一瞬间,我能感觉到梁予川突然紧绷的身体,倘若我有勇气触碰他,大约会发觉他隐藏在西服下那迸发、毁灭的慌张。
“所以那天晚上,哥哥为什么会吻我?”我直直地看着他,不甘心地想找一个答案:“在你心里,是不是……”
“薇薇——”梁予川将手插进裤兜,转头看向流光溢彩的前厅:“我只是喝醉了,冒犯了你,哥哥跟你说声抱歉。”
“我永远是你的哥哥,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不知为什么,好似答案并非没有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甚至多年来萦绕心头的问题得到解答,我就像离岸的鱼突然被人送进海里,得到了一丝救赎。
原来,我喜欢的人,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那这样,曾经的种种只剩下一厢情愿,没了心有不甘。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扬起脸大大方方地笑道:“谢谢哥,也祝你……订婚快乐。”
我转身走了出去,也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梁予川,落寞地站在黑暗中,挣扎着不敢走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