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城,七月十五。
赵聿京第一次见到楚念那个野丫头,是在楚家的后花园,七月十五那天。
之所以形容她野,是因为她的行事作风毫无逻辑可言。
看起来娇娇小小的,不知从哪摸出根树枝,毫不犹豫插进继妹的眼眶。
果断,狠辣,像是敏捷的豹子精准咬断猎物的喉管。
刺耳的尖叫和哭喊声中,赵聿京驻足,忍不住想为她鼓掌。
小姑娘不经意回头看他,
那是一张白得几乎病态的肤色,发质卷曲枯黄,像是被烧焦过,巴掌大的脸上,五官偏圆钝,看着没什么攻击性,可以用幼来形容。
唯独除了那双眼睛。
狠厉决绝,不见一丝人情,不禁让赵聿京联想到野性未褪的小狼崽子,
难养,难驯。
着实让赵聿京稀奇了一番。
“叫什么名字?”
楚念歪了歪头,静静看着那双唇一张一合,没答他的话。
身下的妹妹不太乖,挣扎的动作引起她不满,楚念面无表情地抬手,又赏了她两个耳光。
“我耳朵疼。”
这话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宣告楚嫣的罪名,总之她的脸很快涨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火辣辣得疼。
于楚念而言,这么好的机会不多,要是被抓回去,下次再想教训楚嫣,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楚嫣安静下来,准确来说,是哭得说不出话了。
楚念这才又转过头,有些天真懵懂地望着赵聿京。
“她是个聋子,”身边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左耳失聪,看这样子,过不了多久就彻底聋了。”
阳光恰到好处洒下,赵聿京视线落在她透着薄粉的小巧耳廓上,没见到助听器的痕迹。
视线下移,落在女孩儿雪白的脚掌上。
连鞋子也没有。
赵聿京知道这个孩子,确切来说,是听说过这个孩子。
楚念,楚家长女。是楚天长第一任妻子秋晴所生,十几年前,秋晴病重过世,留下楚念,由第二任妻子杨慧琴抚养。
之所以他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楚天长娶杨慧琴进门的那年,秋晴过世不到一月。
楚家算不上叫得上名号的大家族,可因为秋晴的缘故,楚家也跟着水涨船高,这样的八卦,连他这个不喜热闹的人也听了一耳朵。
赵聿京垂在身侧的手指轻抿了下,一瞬不瞬看楚念。
楚家待她不好吗?
“楚念,你这个疯子!我要让爸爸杀了你!”
楚嫣捂着左眼,痛苦地哀嚎,双脚不停踢踹着,可楚念的力气比她大,任凭怎么折腾也不能挣脱。
一个住在阁楼,吃着剩饭剩菜长大的死丫头,哪儿来这么大力气?!
楚嫣没时间深想。
“一个贱女人的孩子,打一耳光怎么了!你居然敢这么对我,你果然和你妈一样,是下贱胚!”
楚嫣没说谎,却也没说全。
所谓的耳光,是楚念在妈妈去世后,生过一场大病,烧了整整五天,这一耳光,就是那时候挨的。
楚天长不愿带她去医院,一直拖到左耳完全失聪,现在连右耳的听力也逐渐退化了。
楚念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再听见楚嫣对她大喊大叫,像条疯狗。
楚嫣尖叫的声音很大,大到有些刺耳,楚念静静盯着她,很淡地吐出两个字。
“公平。”
楚嫣的瞳孔倏地放大,“公、公平?这哪里公平了?!”
“我只是打了你一耳光,你想要我的命啊!呜呜......爸爸!爸爸救我!楚念想杀了我!”
“闭嘴。”楚念轻声打断她。
她作势还要去捡树枝,楚嫣见状立马噤了声,捂着受伤的眼睛默默流泪。
赵聿京看着这一切,饶有兴味地眯起眼。
听力弱的人,总是有些迟钝的,直到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挤进余光,楚念才发觉那个陌生的男人已经靠近了她。
黑色的遮阳伞,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黑色西服,还有黑色的亮面皮鞋。
能看见的,除了眼白,没一处不是黑的。
和他这个人给她的第一感觉一样,压抑沉闷,让人透不过气。
楚念的视线慢慢往上抬。
很陌生,却又很好看的一张脸。
妈妈病逝后,楚念就一直被关着,能见到的除了给她送饭的崔姨外,便是隔三差五跑来虐待她的疯狗楚嫣。
这样好看的人,楚念是第一次见。
于是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想要......占有。
赵聿京在她身边蹲下,笔挺的西装裤擦过她的小腿,楚念对上男人狭长漆黑的眼眸。
“你叫楚念?”
男人启唇,一阵似有若无的味道侵袭楚念的鼻腔。
很好闻的味道。
她动了动鼻尖,忍不住又吸了一口。
后来她知道,那个味道叫藏香,是赵聿京最厌恶的味道。
“哪个楚,哪个念?”男人又问。
赵聿京靠她很近,几乎贴在她耳边。
极轻的吐息包裹她的耳廓,搔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痒。
楚念眼睫颤了颤,直直盯着他,眼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像是初尝人间繁华的孩童似的懵懂稚嫩。
楚念早就丧失了社交能力。
她性情乖张偏执,认识的字不多,连楚嫣的‘嫣’字都不会写,却会在墙上刻下‘疯狗楚yan’四个大字。
被楚嫣发现的后果,就是三天没有饭吃。
少女的鼻尖染上一滴血,像是颗殷红又诡异的小痣,倒给她添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楚念的楚,楚念的念。”
她的大言不惭,换来的只是男人带着玩味的笑意,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笑出声。
赵聿京起身,高大挺拔的身躯立在她眼前,大片阴影落下,将她小小的身躯全部笼罩。
日光太甚,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这男人的压迫感很强,仿佛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楚念的呼吸也不自觉轻了许多。
赵聿京盯着她看了几秒,转身欲走,大衣衣角被一只小手抓住。
楚念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右手还堵在楚嫣嘴上,防止她发出声音引来大人。
“我闯祸了,你能带我走吗?”
赵聿京睨向抓着他的小脏手,细微地挑了下眉。
“这不是求人该有的态度。”
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楚念脸色沉了下去。
声音太小,她没能听清,也或许这男人根本没想要她听清。
但从口型上看,她依稀读出“求人”两个字。
“这个女孩很有潜力。”赵聿京随口说了一句,大步迈进车内。
徐靳读懂他的潜台词,回头看向楚念和楚嫣。
楚嫣挣脱了束缚,捂着眼睛边哭边跑,楚念不紧不慢跟在身后,抬腿在她后腰上踹了一脚,楚嫣直接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哭着叫爹。
徐靳:“......”
楚家一共两个女孩儿,一个瞎一个聋,老板要的是哪个?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楚念也不例外。
只不过她的代价,要比旁人大上许多。
楚天长把楚念丢进阁楼,责骂也来不及就匆匆拉着楚嫣去医院,并扬言,回来后一定会打死她。
楚念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再没有多余的情绪给他。
许是冷漠的态度刺痛了楚天长,他丢下一句“和你死去的妈一个鬼样子!”后,才离开阁楼。
少了大疯狗和小疯狗,楚念的小天地安静许多,她蹲下身,透过只比她膝盖高的小圆扇形状的窗子向下看。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大门口。
楚念不认识那个牌子,但直觉是那个漂亮男人的车子。
“先生,老爷的意思,应该是想要一个......”
车内,徐靳斟酌了一下措辞,试探着道,“健全的孩子?”
男人迟迟没答他的话,微微侧过脸,眼皮遮住瞳孔的弧度低低看向某处,眼尾动也没动一下。
“健全的孩子。”
赵聿京眯起眸,将徐靳的话咀嚼了一遍。
老爷子身边有个极具威严的算师,赵家五代单传,到了赵聿京这一代,算师预言他会有一场大劫。
化解的方法并不难,只需要找个女孩儿养在赵聿京身边便可化解。
听起来再简单不过的办法,可谁又愿意将女儿拱手让人?
楚念却不同,她在楚家过得并不好,想必她自己也想逃离楚家。
可......
那孩子的确算不上健全,尽管她满足赵聿京心中一切标准,但赵家不会要个聋子。
男人眼瞳微黯,冷白的指尖轻叩着大腿,轻声,“开车。”
徐靳小心翼翼舒一口气,“好的先生。”
楚念在阁楼被关了五天,也就是说这期间楚天长都没有回来过,同时也意味着这五天里,楚念几乎滴水未进。
崔姨倒是来看望过她,带了些容易藏起的零食和饮料,可惜被杨慧琴发现了。
和楚嫣一般,杨慧琴也不算很讲理的人,尽管崔姨年纪大了,她也会上手推搡拉扯。
“我敬重你是这家里的老人,比我来得都要久,可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我女儿还在医院,医生说她的眼睛可能保不住,要摘除,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儿,要是我女儿的眼睛有丝毫意外,你,楚念,还有你在坟堆里的小姐,一个也别想好过!”
杨慧琴最后悔的,就是去过阁楼后忘了锁门,让那个疯子跑出来,伤了她女儿。
崔姨低垂着头,不敢与她争执。
要是她也被关起来,那小小姐一定会死在阁楼里。
“对不起夫人,我,我下次不会了,再也不敢了......”
到了第六天临近傍晚时,楚念看见楚天长的车子停在大门口,在他身后还有恹恹的楚嫣。
她左眼裹着厚重的白色纱布,一抬头,就和阁楼里的楚念对视。
下一秒,她就捂着眼睛,脚上生风,直直往楚念的方向疾走,杨慧琴想迎上去问问情况也被她一手推搡开。
“别拉我!我要去杀了楚念!”
这话楚念倒是听见了,不过她并没有多担心。
毕竟就算她杀了楚嫣,楚天长和杨慧琴也不会让她死。
他们舍不得,与其说是舍不得自己,倒不如诚实一些,他们舍不得妈妈留给她的那笔遗产。
锁链解开的声音传来,厚重又不堪一击的木门被踢开,力道之大,撞到墙上又弹回来,发出颤巍巍的鬼叫。
楚念抬眸看了看她的眼睛,欣赏着她的表情,嘴角缓缓上扬,勾起嘲讽的弧度。
“看来是没保住。”
这话彻底激怒了楚嫣。
她扯着楚念的头发,一直把人拉到一楼大堂,像垃圾一样将她甩到地上。
身体并不算疼,这地上铺的毯子既柔软又舒适,可她的头皮疼得厉害,楚念抬手摸了摸,怀疑楚嫣是不是气到把她的头皮撕下来了。
“嫣儿,冷静一点。”楚天长威严的声音传来。
“爸爸!你说过会替我报仇的!我的眼睛都废了!”
楚嫣气得跺脚,但同样的,她也踩在地毯上,没踏出任何声响。
楚天长知道楚念这样做的缘由,他也知道楚念为什么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也要报复楚嫣。
因为秋晴就是这样的性子。
母女两个一样的死心眼,偏要追求什么公平,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公平,强者多得,这天经地义的道理,偏偏秋晴不懂,楚念也不懂。
于是她们也一样的......让他厌恶,让他作呕。
“她现在不能死,嫣儿,你明白吗?”
楚天长这话算是保住了楚念的命,但话里的意思也再明显不过。
只要不死,就随你折腾去。
楚嫣眼前一亮,嘴角扯起一抹残忍的笑,“我明白了爸爸。”
杨慧琴朝地上看了一眼,叮嘱楚嫣,“宝贝呀,去外面花园玩,这可是在Australia定制的羊毛地毯,很贵的!要是染上血就难看死了。”
楚念竖起耳朵听着他们对自己的审判,可惜没听清楚,只依稀捕捉到杨慧琴口中的几个单词,‘地毯,很贵,难看’。
她的命贱,比不上地毯,所以杨慧琴不准她的血溅在地毯上。
和她猜测的一样,楚念又被拎去了后花园。
楚嫣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打不过楚念,现在却不同。
杨慧琴饿了她六天,整整六天连一粒米都没吃过,更别说反抗的力气了。
“楚念,落在我手里,可比直接去死难受多了。”
楚嫣笑着,眼上的纱布随着她的动作形成褶皱,顺着两侧的缝隙,楚念瞥见她眼眶里黑黢黢的,是空的。
楚念的确没收着力,这样的后果也在她意料之内。
见她面上没有一丝惧色,楚嫣的表情愈发癫狂,四下扫了一圈,在花坛里找到把小铲子。
“反正你也听不见,干脆把你的两只眼睛也挖出来怎么样?”
她细细看着楚念的身体,自言自语,“再把手指砍下来,把你的腿打瘸,让你以后做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她逼近楚念,脸颊上的肉抖了一下,发狠将手里的铲子直直朝着楚念的眼球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