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暴雨那天,钟静笙抱着高烧濒死的女儿被困在山路上。
当部队来救援的时候,她听见战士们的议论。
“裴上校对沈同志两母女真是好,在卫生所都快守一整夜了吧。”
上校裴景之,是她的丈夫,是她女儿死前还在念叨的爸爸。
……
1980年,辽东民政局办事处。
钟静笙抱着女儿还温热的尸体坐在柜台前,递上了申请表,声音嘶哑。
“同志,我要跟我的丈夫裴景之同志强制离婚。”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里叹息一声,只觉得又是个婚姻不幸的女人。
她柔了声音:“可以,强制离婚不会通知另一半,七天后如果你没有撤销申请,离婚证将由邮递员送上门。”
钟静笙木然点头:“好,谢谢同志。”
临出门时,那个工作人员好心提醒了一句:“妹子,我看你家孩子好像蛮不舒服,赶紧带她上卫生所看看吧。”
钟静笙脚步一顿,泪意顿时翻涌,她竭力忍住哽咽:“谢谢大姐。”
她抱着女儿走出民政局办事处,低声喃喃:“姩姩再等等,我很快就带你回到外公外婆身边,他们在你最喜欢的云南,我带你去看洱海……”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钟静笙一直在自说自话,旁人只当这是个疼爱孩子的母亲。
却没有人想到,她怀里的孩子早就死了!
昨天晚上,姩姩就一直在发烧,钟静笙想带她上卫生所时,屋外却下起了暴雨。
听说去卫生所必经之路上的那棵大榕树断了,被封了路。
就在她急得团团转时,裴景之却套上雨衣就要出门。
“静笙,我去一趟沈同志那里,思思的腿前两天受伤了,一下雨就会疼。”
他口中的沈同志和思思,是裴景之战友的遗孀、遗腹子,沈汐瑶和文思思。
钟静笙顾不上那么多,慌忙拦住他,语气哀求:“景之,姩姩高烧不退,我们先带她去卫生所吧。”
裴景之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姩姩,面上闪过一丝纠结。
但这时,姩姩强撑着睁开眼睛:“爸爸,我没事……”
听见女儿这么说,裴景之几乎是马上答应下来。
“好,你在家等爸爸,回来带你爱吃的糖葫芦。”
裴景之拨开钟静笙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脚步匆匆的走出了大院。
想到那个消失在雨夜的背影,钟静笙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疼痛到无法呼吸。
裴景之有没有想过,他在卫生所守着别人妻女的时候,自己的妻女却被困在了大雨里。
她永远都忘不了,姩姩在咽气的最后一刻还在问:“妈妈,爸爸给我带糖葫芦了吗……”
“裴叔叔,你真的会给我买糖葫芦吗?”
一道稚嫩的嗓音打断了钟静笙的回忆,她下意识看了过去。
军区卫生所门口,裴景之正抱着一个小女孩从里面走出,脸上尽是温柔的笑意。
他身后还跟着沈汐瑶,远远看去,像极了幸福的一家三口。
裴景之正哄着怀里的思思,一转眼就对上钟静笙红肿的双眼,不禁皱起眉。
他将思思交给沈汐瑶,径直走到钟静笙面前,看见她怀中的孩子,更是直接变了脸色。
“钟静笙!姩姩她在发烧,你还给她穿这么湿的衣服,你是怎么当妈的?”
钟静笙笑了,声音却满是颤抖。
“裴景之,那你又是怎么当爸爸的呢?”
裴景之看着她凄惨的笑容,却会错了意,他压低了声音。
“小沈同志是我战友的遗孀,我多照顾她是应该的,你是军属,不要这么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
钟静笙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自从沈汐瑶的丈夫为了保护裴景之死在了战场上之后,这样的话她听了无数遍。
他会把姩姩最爱的娃娃送给文思思,哪怕他知道姩姩没了那个娃娃睡不着觉。
他还会拿出自己津贴的一大半去补贴沈汐瑶,可是他们自己家也只能勉强解决温饱。
就连读书的名额下来,裴景之都会填上了文思思的名字,导致姩姩到现在都没等到名额。
频繁的争吵,也让钟静笙一直引以为傲的婚姻,变成了一地鸡毛。
裴景之不想多说,直接朝着钟静笙怀中的姩姩伸出手:“把姩姩给我,我带她去看医生。”
就在他要碰到姩姩的瞬间,文思思突然哭了起来。
“裴叔叔,我的腿好疼啊!”
裴景之手顿在半空,他没有犹豫太久,就说:“我等会来找你们。”
说完,他就转身快步抱起了文思思,再度冲进了卫生所。
钟静笙麻木的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抱紧了姩姩已经冰冷的身体。
她轻声道:“裴景之,我和女儿都不会再等你了。”
钟静笙还是抱着姩姩进了卫生所,直奔冷库。
刚到冷库门口,就迎上了身着白大褂的贺司琛。
贺司琛是她的同事,也是她来了辽东之后唯一能说上话的人。
贺司琛笑着开口:“钟同志,你怎么带着孩子来……”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愣住,紧接着瞳孔骤缩。
身为军医,他一眼就看出钟静笙怀里的姩姩没了生机。
他瞬间颤声道:“钟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钟静笙却不想过多跟外人说家事,她只是低声道:“贺同志,我能让姩姩在这里待几天吗?等我准备好丧仪就带她走。”
贺司琛感受到她的麻木,根本不敢多问,赶紧拿出钥匙打开了冷库的门。
“钟同志,你在这个冷库存放单上签个字就好了。”
钟静笙在那张条子上一笔一划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会永远记得,存放女儿尸体使用冰柜的时间,是:1980年3月23日。
钟静笙找了个冰柜,将姩姩小小的身体放了进去。
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的还是文思思不要的衣服。
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仿佛被一把利刃刺穿。
她不止一次因为姩姩衣服的事情和裴景之吵架。
可每次姩姩都拉着她的手奶声奶气的说:“妈妈,我觉得这个衣服很好看。”
这话让裴景之更加理直气壮:“钟静笙,你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
可裴景之又哪里知道,姩姩有多少次都躲在一旁羡慕的看着他把好东西送给文思思!
想着,钟静笙感到自己被窒息感包围。
她伸出手将姩姩凌乱的头发整理好:“姩姩,妈妈这就去给你买漂亮衣服。”
她再也不想她的姩姩受委屈了。
她跟贺司琛道别之后,就匆匆朝卫生所外走去。
只是刚踏上走廊,就看见裴景之拿着两串糖葫芦走了过来。
“姩姩呢?她在哪个病房,我和你一起去看她。”
钟静笙摇了摇头,轻声道:“裴景之,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闻言,裴景之脸色冷下去。
“我是姩姩的亲生父亲,你凭什么阻止我见她?”
他举着糖葫芦有些不耐:“快点,我答应了要给她带糖葫芦的。”
钟静笙心尖一刺。
爱吃糖葫芦的是文思思,不是姩姩。
但只要是裴景之给的,哪怕再不喜欢姩姩都会欣然接受。
她还记得自己问过姩姩:“你不喜欢为什么不和爸爸说?”
那时姩姩笑的天真:“因为只要我听话爸爸就会多喜欢我一点,也会回到妈妈身边呀!”
钟静笙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伸手将裴景之手中的糖葫芦挥到地上。
“裴景之,姩姩她根本不爱吃这个!”
裴景之看着地上被摔碎的糖葫芦,面色不悦。
“你又发什么疯!姩姩每次都吃的干干净净,怎么会不喜欢?”
或许是这边的动静太大,沈汐瑶走出了病房。
她看着这一幕,连忙上前,一脸歉意的看着钟静笙。
“不好意思啊钟同志,我们娘俩又给裴同志添麻烦了。”
“我保证,等思思腿好了我就出去找一份工作,保证再也不打扰你们了……”
裴景之却沉声开口:“沈同志,这是她自己的问题,跟你们无关。”
“你别担心,养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钟静笙再也听不下去,径直转身离开。
她去了镇上最大的成衣店,买了一条款式最新的小裙子。
然后回到冷库,细致的帮姩姩穿上,将旧衣服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听见声音的贺司琛走进来,不由问道。
“姩姩都这样了,你丈夫呢,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处理姩姩的后事吧。”
钟静笙握着姩姩冰冷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贺司琛意识到什么,震惊开口:“难道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钟静笙垂下眼:“我会找机会告诉他的。”
看着她心如死灰的样子,贺司琛也不好再多嘴。
一直到晚上钟静笙才从卫生所离开。
回家却看见了沈汐瑶正在灶台前忙前忙后,宛如这个家的女主人。
看见钟静笙回来,沈汐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道。
“钟同志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着来做顿饭感谢一下裴大哥这段时间的照顾。”
钟静笙刚要开口,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巨响。
她神色大变,那个方向是……姩姩房间!
钟静笙几乎是冲进了房间,眼前的一幕让她目眦欲裂。
姩姩的东西全部被翻的一片狼藉,而文思思正穿着鞋踩在姩姩床上!
她气的浑身发抖,直接上前拉住了文思思:“你在干什么!”
文思思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不过三秒,裴景之从门外冲了进来。
他用力推开钟静笙,怒目而视:“她只是一个孩子,你和她计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