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来宫里住着当今最天下最为珍贵的女人,当今皇后。
孰与听同为末等打扫宫女们说起过当今皇后乃镇南侯左谦嫡长女,其母为武侯崔氏,当今门阀与清流合流之下的将门之女,出身显赫,和当今圣上更是青梅竹马,琴瑟和鸣。
孰与毕竟年幼,想到当今皇后,不由得也想到世上居然也有如此好命之人,出身显赫,安常处顺,十六就嫁与青梅竹马的九皇子,后九皇子登基即位,成为当今圣上,于是她也是顺理成章成为当今皇后。孰与心想当今皇后唯一不顺之处应该只有子嗣缘浅。
不过当今圣上似乎也不过于在意这子嗣,前朝大臣多次上书充裕后宫,丰沛子嗣,当今圣上也是留中不发,膝下仅谨妃生育二子,沈贵妃生育一女,多年以来未曾扩充后宫,最为宠爱还是皇后左氏。
陈稽钧走进内室之时,左珩姗正看着一本《水柱经》,《水柱经》乃一本地理杂记,陈稽钧看左珩姗看得入神,略一晃神想到左珩姗幼年之时,因为左谦常年镇守边疆,崔氏及其二子随行,先皇怜惜左侯独女年幼,点名让左珩姗进宫陪三公主读书。
有趣的是,三公主自幼熟读诗书,乃是那时宫内有名的才女,反而是左珩姗最是不耐念书,常常借病请假,冬日里一连请病假就是两旬,惹得当时的十皇子陈稽柯在冬日里冷不丁一见左珩姗居然入学堂,还要:“哟,今个儿天气好,左大丫居然病好了。”
十皇子陈稽柯母妃也是将门出身,陈稽柯自幼跟随祖父叔父在军营里练习骑射,也在军营里学了一嘴浑话,爱好给皇子贵女们取些歪名。
左珩姗一个眼刀,又哼了一声,懒得和十皇子计较,手里捧着暖炉,对着陈稽钧小声说:“九哥,你等会儿护着我一点,《尚书》我在家温过,但我没看懂。”左珩姗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却惹得陈稽柯又是一番嘲笑:“哪是没看懂,怕是没看。”
“稀罕你多嘴。”
陈稽钧听着左珩姗与陈稽柯斗嘴,嘴角带笑,《尚书》两旬之前老师已讲完,现在早已讲到《周易》,不过陈稽钧未提,只是笑着点头答应了左珩姗。
文华殿正殿,陈稽钧的座位在左珩姗之前,课上,香薰缭绕,太傅摇头晃脑讲着《周易》:“盥而不荐,有孚顒若……”陈稽钧听见背后传来啪嗒一声,陈稽钧心想怕是左珩姗玩毛笔之时不小心让毛笔落地。太傅显然也听见了毛笔落地之时,太傅皱了皱眉头,没有过于多言,继续讲解着《周易》。
陈稽钧听见左珩姗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不由暗自发笑,左珩姗最是害怕谢太傅,打手板左珩姗倒是不怕,怕的是谢太傅抓住了她的命脉,每次都是罚她抄写书文,正想着陈稽钧感觉到了背后一点,是左珩姗用毛笔的笔冠在他背上写字,陈稽钧仔细感受了一下,左珩姗在他背后写下的是“无趣”。
“左珩姗。”谢太傅眼皮一沓,“你来解释一下,什么是盥而不荐,有孚顒若……”
左珩姗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我……”
“不知道是吧。”谢太傅还没等左珩姗开口胡编乱造,贻笑课堂:“不知道就把这一句抄一百遍,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你多抄几百遍也就明白了。”
噗呲一声,左珩姗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幸灾乐祸的十皇子。
皇子与皇女贵女们不同,除了四书五经,还要学弓马骑射,下了早学,其他皇子皇女都离开文华殿,偌大的文华殿除了守着宫殿的宫女太监,只剩还在抄写的左珩姗。
那日皇子们学的是射箭,陈稽钧点了个卯,借口身体不适,转头又回了文华殿,虽然谢太傅只让左珩姗抄写一句话一百遍,对于左珩姗已经算是突降急难。
见着陈稽钧回到了文华殿,左珩姗一丢笔,满脸的泫泪欲泣:“九哥,我抄到宫里下匙都抄不完了。”
“宫里下匙都抄不完,那就点着灯继续抄,抄到明日总能抄完。”陈稽钧暗自发笑,脸上还貌似一本正经给左珩姗出主意。
“九哥,庄家二小姐约了我游湖,就是传说中京城第一美人的妹妹,你说了你也想见的那个京城第一美人。”陈稽钧心想着我什么时候说过想见了,就只有你一个人嚷嚷着想见京城第一美人,一边伸手抹掉左珩姗下巴上沾染上的墨渍,一边开口说道:“这大冬天的,你们游什么湖。”
“哎,九哥,你非要刨根问底作什么。”左珩姗倒是不在意陈稽钧替她擦去下巴上的墨渍,她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拉陈稽钧的袖子:“好吧,她说是请我去看戏行吧,九哥,人家难得请我看戏。”
左珩姗最知道陈稽钧受不了她这样:“九哥”,陈稽钧看了她半晌,叹了一口气:“下不为例。”
左珩姗一笑:“下不为例,谢谢九哥。”
“哥”字还未说完,左珩姗的就溜出文华殿,不见人影。
陈稽钧从回忆中回过神,十余年过去了,当年爱说爱笑的左珩姗变为眼前沉着稳重的妇人,陈稽钧想起昨日凤来宫的曹胡安来报昨日西华宫的谨妃请安,与皇后约莫见了一个时辰,两人相见之时屏退左右。曹胡安说谨妃离开之后,皇后看着面色尚可,晚膳后还多用了两块赤豆糕。
陈稽钧当时没说什么,后来西华宫来报时辰到了,谨妃请皇上去二皇子的抓周宴,陈稽钧眼皮一撂,手中批改奏折未停:“不去”。
谨妃原本只是先帝行宫打扫役人,后在世安二年被皇帝陈稽钧醉后宠幸,醉后宠幸役人,且还是在先帝行宫之处,于情于理颇为不光彩,陈稽钧原本未让宫人记上这一笔,奈何当时的谨妃肚子争气,一朝风流,珠胎暗结。
不管是继位前还是继位后,皇帝陈稽钧一直以来颇为宠爱皇后左珩姗,后宫上下隐约独有左珩姗一人之势,皇帝皇后自先帝茂临十七年成婚,成婚多年尚无子已惹得暗议纷纷,甚至前朝大臣都纷纷上书请求充裕后宫,在此背景之下,皇帝只得顺应民意将谨妃接回宫中。
谨妃刚入宫之时还颇为谨小慎微,她本无宠更无势,不过自她生下大皇子后,宫中多年以来依旧未有所出,也是由她今年生下二皇子,宫中才诞生了第二个皇子,谨妃也似乎由此开始心思活络了。
凤来宫里,曹胡安一早便高声喊过三声:“皇上驾到”,若是其他宫中嫔妃早已等在门前等待接驾,可是左珩姗似乎闻所未闻,并未梳妆打扮便罢,甚至还歪在软榻上看着闲书。
“怎么看起了《水经注》?”陈稽钧沉默了半响,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左珩姗闻言甚至未抬起头,她的目光还注视着书本上的文字,一手拿着书本,另一只手拂开边上的小桌放着明黄色的卷轴:“你来了,废后的圣旨我已让明德拟好了,你用上印即可。”
陈稽钧定眼一看,明黄色的卷轴上赫然写着“皇后左氏多年无嗣,自愿退位修道,特封悟净仙师,居赐京外法安庵。”
私拟圣旨,自请废后,不管是哪一条,都惹得陈稽钧太阳穴直突突,陈稽钧按下心中突如其来的心悸,问身旁跟着的曹胡安:“今日有人来向皇后请安?”
曹胡安是凤来宫的大太监,也是以前伺候过陈稽钧的老人,闻言低声回答:“今日皇后娘娘身子不爽,免了各宫的请安。”
“好。”陈稽钧稳了稳心神:“传圣旨,谨妃恃恩而骄,恃宠放旷,纵私欲,进谗言,降为谨昭仪。”霎时间,凤来宫落针可闻,一宫之人均垂头听闻皇帝圣旨。
“陈稽钧。”左珩姗噗嗤笑了一声,她这才放下手中的《水注经》,她仿佛觉得十分好笑:“陈稽钧,你现在做给谁看?”
这不是左珩姗第一次写好圣旨让陈稽钧盖上印即可,世安元年,陈稽钧继位平定叛乱不久后,左珩姗从陈稽钧书房拿了不少的空白圣旨,写的不是“特许皇后出宫一日” ,就是“准许皇后秋日围猎伴驾”。
常常在两人耳鬓厮磨,颠鸾倒凤之时,左珩姗便拿出她写好的圣旨,要求陈稽钧盖上印,陈稽钧被她磨得没办法,也爱极了左珩姗小声求他的模样,稍加为难,便依照左珩姗的要求,在左珩姗写好的圣旨之上用上印。
谁曾想,那些左珩姗拿走的空白圣旨,居然有一天会写上“皇后左氏多年无嗣,自愿退位修道”。
陈稽钧闭了闭眼,脑子里浮现茂临十五年,那时他和十皇子陈稽柯刚入朝议事,朝堂之上商讨着西北大旱之事。
那年西北大旱,草原上的饶兰人隐隐有南下之势。
饶兰人是草原上最难缠的饿狼,往年一到冬日便会骚扰边境,况且今年大旱,饶兰人必然会南下抢掠扰民。陈稽钧及陈稽柯刚入朝议事,在众多皇子及大臣之中也无话语权,陈稽柯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陈稽钧皱着眉头听着大臣们的应对之策。
大臣们的应对之策,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总结来看,无非为要么打,要么和。
打,修筑防御体系,垒高城墙,储备粮食,派驻精兵,饶兰人一来,名将挂帅,打回去便是。
和,借着两边交好,和亲的名头,给饶兰送米送粮,不说三五十年,至少也能保证一年半载之安。
不管是打还是和,费钱费粮都是必不可少,主张休生养息的陈阁老盘算着边境的平民百姓原本已遭遇大旱,若是冬季再加上饶兰人烧杀抢掠,更是不易过活,太平日子难得。和亲之举虽然名头上没有那么好听,却也是当时对边境百姓最有有利的政策。
阁老们议事来议事去,最终有了意向,先帝也偏向于和亲。有计划有定量地给饶兰人物资总比他们无所顾忌抢夺来得好。
定下以和亲为主的大事,至于和亲之人倒是小事。
其中不知道是谁提及一句饶兰首领忽比尔一连娶了好几个妻子,送去和亲的女子不可太弱势。
饶兰首领忽比尔娶妻不看相貌,不问性情,只看妻子所携带的财产如何,牛羊数量。草原上女子性格彪悍,一言不合甚至大打出手。忽比尔从不管妻子们之间的斗争,甚至在妻子们大打出手之后,选择最终胜利的妻子睡觉。
草原之人信奉强者为王,强健的母亲才能生产出强健的儿子,因此忽比尔有一车强健的儿子,甚至是他现在妻子从前夫死后带来的儿子,只要这个儿子优秀,他统统承认是自已的儿子。
“怕是只有将门之女才能胜任这门亲事。”阁老们讨论,其中一位忽然提及:“我记得左侯有位女儿还待字闺中,马上及笄了吧。”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静,不少人心里都开始嘀咕,谁都知道左侯常年驻守边关,抗击外敌,送他女儿去和亲,万一有一日,女婿打老丈人,老丈人打女婿,这未免太让左侯寒心。
陈稽钧闻言看了一眼,是崔阁老,崔阁老也是与左珩姗母亲崔氏同为武侯崔氏出身,他的经历较为坎坷,此处先略去不谈,崔阁老虽然也是武城崔氏出身,早已自立门户,与武侯崔氏并无往来,一派清流君子孤臣的做派。
当时的皇帝看了一眼众臣的模样,有惊讶,有沉着,皇帝想了想,先按下不谈:“和亲人选此事,孤与皇后商讨之后再定。”
陈稽钧知道他的父亲不会选中左珩姗为和亲人选,忽比尔三十有余,妻子二十多个,忽比尔不看妻子的出身,也不看妻子的相貌,只看妻子带来的财富,那么随意选上一个贵女,只要带上足够的物资,忽比尔都会笑纳。何必选中左侯的独女,与左侯离心。
只是皇上素来软弱,此事还要是他名义的母亲皇后王氏拍板定章,而王氏与崔氏幼时闺中好友,更不会将好友之女嫁给边外豺狼。
只是朝堂之上,人多嘴杂,下了朝廷,皇帝有意选左珩姗与饶兰进行和亲之事便有模有样地传了出去。
陈稽钧那时既已入朝议事,也离开皇宫,在宫外建府。虽然理智知道左珩姗不会嫁给忽比尔,陈稽钧那日依旧说不出心里不舒坦,在外与谋土议事结束之后回到府邸,那日也是冬日,天气渐冷,曹胡安在门前等着陈稽钧,一见陈稽钧下了马车,连忙附耳过来:“左小姐过来了,在您的书房等您。”
左珩姗过来了,陈稽钧眉头一挑,也没来得及更衣,脱下披风递给曹胡安便朝着书房走去:“怎不让人递话给我?”
“您之前说了,在您议事之时,若非有天大之事,不能打扰您。”
陈稽钧被自已之前说出的话噎了一下,又问曹胡安:“书房的地龙烧着吗?”
“烧着的,左小姐一来就烧着的。”
皇子刚入朝议事,俸禄不多,不少皇子外家都会明里暗里补贴,而陈稽钧不同,他外家不显,给不了他什么助力,虽然不至于捉襟见肘,但是若非必要的开支,陈稽钧做主都停了,比如若他不在府邸之时,莫说书房,主屋也不烧地龙。
书房里,见到推门而进的陈稽钧,左珩姗一直皱着的眉头才微微松开,语气里还是那番半带着撒娇半带着委屈:“九哥”。
“怎么今日来了?”
自从长大,渐渐两人也有了男女之别的意识,不会单独相见,左珩姗不答反问:“听说皇上要让我去和亲?”
“你打来听说的胡话?”陈稽钧刮了一下左珩姗的鼻子,左珩姗哎哟了一声,陈稽钧但也没有正面回答左珩姗的问题,和亲之事他虽然心底有了计较,但是也不好和左珩姗明言。
左珩姗将手中抱着的暖炉塞到陈稽钧手里:“甭管我从哪儿听来的胡话,你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今天有人提及让我去和亲?”
这倒是实话,陈稽钧不答,左珩姗又皱起眉头:“九哥,我不要去和亲,九哥,你帮帮我。”
“你想我怎么帮你?”
左珩姗听见了传言,第一反应就是来找陈稽钧,虽然陈稽钧贵为皇子,在左珩姗心里,陈稽钧一直是她最为要好的哥哥,她有了任何麻烦,无论是她闯下多大的灾祸,陈稽钧都会为她及时解决。
左珩姗在陈稽钧的书房里来回走了两圈,“有了。”左珩姗脸上一喜:“九哥,不如我们私相授受吧。”
陈稽钧庆幸此时,他尚未端起茶杯,不然肯定会被左珩姗气地够呛。
“私相授受?”
“对,私相授受,我们定了情,自然也就不用我去和亲了。”说干就干,左珩姗走到陈稽钧书桌前,拿起陈稽钧惯常用的笔就开始写。
左珩姗不学无术惯了,一首情诗,写得乱七八糟,还不忘剽窃先人著作,“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写完之后,啪一声,左珩姗将情诗用镇纸定在一侧,转头又写上另一首情诗,左珩姗虽然不学无术,但是戏文看得不少,戏文里讲定私相授受那肯定是有来有往,左珩姗写好情诗之后,又自作主张替陈稽钧写上了情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写好情诗之后,左珩姗朝着陈稽钧伸手:“九哥,你的私印。”
陈稽钧没动。
左珩姗见陈稽钧没动,直接自已上手去解陈稽钧腰间的荷包,荷包里有陈稽钧的私印:“得盖上你的印,才能说真的是你写给我的,不然你和我字那么像,他们说是我自已偷偷写给自已的,怎么办。”
左珩姗虽然自小不学无术,但母亲出身武侯崔氏,清流名门,在左珩姗幼年就逼着左珩姗提笔练字,所以左珩姗虽然墨水不多,但是写的一手好字。
而前文提及到左珩姗让陈稽钧帮忙罚写,也是左珩姗无意之中发现陈稽钧与她的字体极其相似,因此专求陈稽钧帮忙罚写。
左珩姗从陈稽钧处拿到陈稽钧的私印,朝着私印哈了一口气,给情诗上盖上私章,对着陈稽钧得意:“看,九哥,这就是我们私相授受的证据。”左珩姗还怕陈稽钧来夺情诗,赶忙把情诗藏进怀里。
“九哥”左珩姗对着陈稽钧笑着挥手:“明天我进宫告诉皇后娘娘,我喜欢你,我不要嫁给别人,要嫁给你。”
左珩姗离开之后,站在门口曹胡安才走近陈稽钧,低声唤了一声*“主子”。
陈稽钧“嗯”了一声。
“您要是刚刚不方便阻止的话,要不要奴才让小桃找个机会把信毁了。”小桃是陈稽钧以前安插在左侯府的眼线。
陈稽钧沉默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明天让小桃想个法子,别让她进宫。”
“是”曹胡安还想问如何处理盖了陈稽钧私章的信件,只见陈稽钧微微一摇头,曹胡安知趣离开书房。
从书房离开,看着主子身在书房的身影,曹胡安叹了一口气,以他的耳力自然是听清楚了主子和左小姐在书房里说了什么。
曹胡安心想这么多年,左小姐还真以为主子和她的字体相似只是巧合,殊不知左小姐擅长小楷,陈稽钧最为擅长其实是行书,对外一向只用篆体,只有在帮左小姐抄写之时才会用到小楷。
“私相授受”陈稽钧品味一番这四个字,看着左珩姗留下的情诗。偌大的书房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就连他自已也没发现自已嘴角不自觉带上了一点笑意。
“你想嫁给我。”月光之下,只剩一人低声自语:“左珩姗,原来你是想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