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城时,一家五口总被当乡里人揣。老于的背总驼着,别人笑他装听不懂。两个儿子、一个姑娘接了王婆的代,嘴巴狠,脾气大。住在月亮河农村时,租着住的铁棚子,一排排码着,兄弟俩从东一直打到北,家家户户怕他们。尤其是老大于大明,拐得狠,拿块石头堵别家烟囱、用春雷把贴棚子炸得散了架。于晓磊是老来得子,到城里时刚刚读初一,只能跟在拐子后面递刀子。
姑娘于晓落也不是省油的灯。“臭狗婆,不是个东西!”经常把老于气得要掀桌子。“凭什么一个明、一个磊,我就是落!老子还排在晓磊前面,该他落!还么斯优秀员工,重男轻女!”她偷了两块钱,把一头乌黑的长发烫成了卷毛,老于看着就烦,还没开口骂,她先闹起来了!又是嚎又是叫,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瘦如麻秆的腿乱蹬:“我梳个麻花辫,别人都说我是乡里人!我不是乡里人,我户口都安到江城了!”
王婆蹲在旁边哄姑娘:“哪个说你是乡里人?往上三代哪个屋里不是农村出来的!”她站起来,接过姑娘的话要站到门口去骂。老于把桌子一拍,起…
江城的盛夏令人望而生畏,而小时候,于飞是敢直视它的。
坐在爹爹的二八自行车三脚架上从古田路慢悠悠向学校穿去,于飞侧坐在三脚架上,最喜欢抬头望天。路两旁的梧桐树像爹爹一样:打眼一看站得笔挺的,威严不可侵犯,其实双手叉着腰,佝偻地爱怜着膝下的小孩。
繁枝密叶将骄阳挡在天外,于飞仰着头在那点点树隙里寻找烈日的烙印,它们星星点点透过来,像春草地上盛开的金色蒲公英,而她是空中飞翔的燕子风筝,俯瞰着一切。燕子张开双臂,眯着眼睛翱翔着,爹爹怕她盯着太阳看久了坏眼睛,低下头来冲她猛吹一口气,燕子风筝便在混合着茶叶与烟草味的风中坠落了。
落回人间,落在自行车的三脚架上,安坐在爹爹怀里。
爹爹于崇清是江城汽车制造厂的职工,他用一个铁面罩加一把电焊枪,把一家老小带到进了江城。老伴王翠巧跟着他从乡里泥巴房子住到农村的铁棚子,前两年才住进了亮堂堂的宿舍楼,成了个城里婆婆。
刚刚进城时,一家五口总被当乡里人揣。老于的背总驼着,别人笑他装听不懂。两个儿子、一个姑娘接了王婆的代,嘴巴狠,脾气大。住在月亮河农村时,租着住的铁棚子,一排排码着,兄弟俩从东一直打到北,家家户户怕他们。尤其是老大于大明,拐得狠,拿块石头堵别家烟囱、用春雷把贴棚子炸得散了架。于晓磊是老来得子,到城里时刚刚读初一,只能跟在拐子后面递刀子。
姑娘于晓落也不是省油的灯。“臭狗婆,不是个东西!”经常把老于气得要掀桌子。“凭什么一个明、一个磊,我就是落!老子还排在晓磊前面,该他落!还么斯优秀员工,重男轻女!”她偷了两块钱,把一头乌黑的长发烫成了卷毛,老于看着就烦,还没开口骂,她先闹起来了!又是嚎又是叫,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瘦如麻秆的腿乱蹬:“我梳个麻花辫,别人都说我是乡里人!我不是乡里人,我户口都安到江城了!”
王婆蹲在旁边哄姑娘:“哪个说你是乡里人?往上三代哪个屋里不是农村出来的!”她站起来,接过姑娘的话要站到门口去骂。老于把桌子一拍,起身要烩于晓落的人。王婆连忙发病,她翻着白眼,中了弹一样在空中完成一个反弓,踉踉跄跄地抖了三抖。于晓落爬起来扶住她,母女俩默契地落到地上,老的躺着口吐白沫,小的跪在旁边号丧。
老于的拳头握了又握,终于收了起来,几大步跨过母女二人,骑车去厂里了。等于大明和于晓磊回来,家里风平浪静,母女俩对着脸盆前的圆镜子梳头发,其乐融融。
老于像老黄牛一样,把一屋老小拉进了城,真没想到还住进了宿舍楼!房子虽然不大,但是满爱人,住进去好事就不断。老于成了车间主任,王婆也收敛了很多,病不会犯了,一口弯管子汉腔透着自信。于晓落出了嫁,于晓磊进了大专读书。最满意的是于大明,结了婚,媳妇胡婉芬可以说是书香门第,两个亲家都是老师,教出来的姑娘说话轻言细语,又会做事,把屋里收拾得灵灵醒醒,在宿舍出了名的贤惠。
老于晓得自己是个老农民,有个体面的儿媳妇,屋里才真的是在江城扎了根。他对婉芬特别好,每个月买一包茉莉花茶,泡在大茶缸子里一屋人喝,茶泡好了总是第一个叫媳妇来倒,城里伢爱干净;一家人住一起不方便,他把卧室给了大儿子夫妻俩,自己跟王婆拉个帘子住客厅,给于晓磊搭了暗楼。
搬进宿舍楼的第二年,于飞出生了。护士抱着毛毛出来报喜:“看,是个姑娘啊!”黑黝黝的头发、红彤彤的小脸,小嘴翘着笑眯眯的样子,老于一屋里人真是开心,王婆和于晓落抢着抱,香喷喷、软绵绵的,舍不得还给护士。老于跟于大明也看不够,王婆要爹爹和爸爸抱下子伢,两人又都直摇头,不晓得从哪里下手。护士吼他们说:“快把伢给我,要进去体检、喝奶了!”白衣天使抱着伢进了手术室的门,一家人还在讨好地笑着。
江城人不管大小喜事,都要炸鞭庆祝。炸鞭有炸鞭的规矩。生个儿子炸一万响,生姑娘的都只炸个五千响意思下子,街里街坊听鞭的长短就晓得生了个什么。老于跟大明骑车去东西湖买鞭炮,回宿舍报喜,他硬是翻了个翻,买了一万响的鞭把
栋门口炸红了,接媳妇都没这么风光。楼下老太婆问:“婉芬生了个儿子?”老于昂着头说:“生了个金凤凰啊!”太婆接过红鸡蛋,作揖说:“恭喜恭喜您家!”转过身,瘪着嘴偷笑,计划生育,只得了个孙姑娘,“得意个么斯唦?”
其实老于喜欢这个孙姑娘还另有原因。于飞出生前不久,厂里终于给了于大明一个住房指标,原本一家人挤个一室一厅,现在多了个灵醒孙娃不说,儿子又在对门单元分了房,只等那户人家搬出来了。这不是双喜临门么?“老子炸几万响的鞭都可以!”但老于知道饭要闷在锅里吃,怕中间有变数,就闭口不提这事,心中的喜悦都在鞭炮里浓烟里翻滚。
于崇清去给孙姑娘上户口,户籍是老于的老熟人,他接过喜蛋和户口本,说:“老于,把伢的籍贯写江城!从孙姑娘这代起,您家都是正宗的江城人了!”老于呵呵笑着,给户籍上了根红塔山的香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根深吸了一口,烟雾朦胧了他的眼睛。从乡里到城里的路,他走了大半辈子:“出生在城里,个杂子,还不是个黄陂伢,不能忘本啊!就写黄陂。”
于家错过了把籍贯改成江城的机会,王太婆总说就是因为老于抽惯了游泳,那口红塔山太呛人,把他呛回了黄陂老家的灶台前。
老话说:“只愁生来不愁长。”老于家除了王婆,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多数时间是奶奶王婆带着于飞。王婆带伢蛮有味,早上从婉芬的被窝里把热馍馍一样暄软的飞飞抱到自己房里,用枕头塞好,自己拿个脚盆在床边洗衣服。搓板斜在脚盆上,一盆子衣服囫囵着在上面过一遍,有的几天也没机会上板子,也跟着一起透水,上晒架了。
王婆擦干了手,把婉芬冲好的奶或者煮好的面条接过来,说:“我带伢你放心!明啊,落啊,磊啊,都是我带的!我可怜呀,没得婆婆搭把手……”她小口小口吹凉了喂于飞,喂完一口还用勺子给她刮一刮嘴边的残羹,再喂下一口。可等一大家子都走了,尤其是婉芬的自行车响着清脆的铃声出了宿舍大门,她才彻底放松。你一口我一口,祖孙俩很快就吃完了,王婆用带着肥皂味的手把飞飞嘴巴上挂的浆刮到自己嘴里,总算完了一天三分之一的工作。
她跑到厨房往楼下看,李太、徐太、周娘娘已经在楼下坐好了。她赶快把碗一洗,来不及了,就随便打点水泡着。黑纱巾把飞飞往身上一系,王婆就下楼了。三缺一,加上王婆正好齐了,慢一脚就可能得再等上半个小时——凑脚。
婆婆们往石凳子上一坐就是一天,中午牌就放在桌子上占位子,慌忙地回家做饭吃饭,又很快回来,敬业得很。老于中午喜欢睡午觉,回家看到婆婆还没做饭,也不气,笑着把孙姑娘从黑纱巾里解放出来,举到肩膀上骑马马,说:“我们上去玩,你太要码长城,我们上楼睡觉去!”
进了屋老于把飞飞放到学步车里,自己烧水做饭,做好了还要用厂里发的白瓷盖碗装一碗给王婆送下去,王婆一天另外三分之一的班也被老于接了过去。还剩哪三分之一呢?抱着飞飞打牌唦!
江城的天气热,姑娘伢们不好惹,于晓落就是个典型。她又瘦又高,特别好强,随什么都要自己说了算,说话可以媚死人,也可以把男将骂得狗血喷头,在娘家数不清挨了老于多少打。好不容易嫁出去了,在婆家也处不好,搞得鸡飞狗跳,动不动回娘屋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但是这样的姑娘伢心蛮纯,翻脸快,好起来也快,就是听几句好话之间的事情。气呼呼地回,又笑眯眯地挽着杨正军的胳膊走是她。说娘屋里不跟自己撑腰的是她,大包小包往屋里拿东西的也是她。嫁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水,这个道理已经不适用于八十年代的姑娘伢了,以后更不适用。老于看着扶着墙到处摸的于飞,心想:我屋里飞飞长大后是个么样子?我看不看得到她成人、成家?
飞飞听到了爹爹的心声似的,转过身,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老于,抿着嘴巴边两个小酒窝,精精怪怪。她慢慢松开了两只手,小红布鞋里的脚趾紧紧扣住地面,没摔倒,两只白馒头一样的手紧紧抓住了衣服角,只一瞬,她大步流星地向老于怀里冲过来。老于连忙展开双臂把快要失去平衡的飞飞搂在怀里,忍不住揉揉她的脸:“小芍货!拉着衣服角就不怕?真胆子,假小心!你以后么得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