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的。」
我指着小册子上的血手印高声说道。
薛小姐循声看来,见到我这张脸,吓得几乎要尖叫。
淮安王钟相衍是皇后所出,骁勇善战,貌美善谋,为绥朝打下半壁江山。
他昏睡一年才醒来,帝后怜爱幼子,今特许他在宫中迎娶王妃。
礼官见我一身低等宫女的打扮,只当我是来捣乱的。
「哪里来的野丫头,淮安王殿下大婚的场合也是你来得的?哪个宫的,还不赶紧带下去!」
膳房的管事膝盖都要跪青了。
「殿下恕罪,这是一年前才进宫的,脑子不大灵光,看她解牛有一套才勉强留下。今日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疯,奴婢这就把她带下去,不再叫贵人碍眼。」
管事很是掐了我几下,按着我磕头认罪。
我疼得呲牙咧嘴,一时又心急如焚。
望见高台之上的长身玉立的淮安王,突然眼前一亮。
我知道怎么证明了。
见我闷头往前跑去,他们都以为我是冲淮安王来的。
好几拨人拔刀要拦住我。
眼见着离淮安王一步之遥时,我忽地调转方向。
将手伸进画师的颜料盘,在白纸上印下自己的右掌。
「这掌印是不是我的,你们尽管拿去验。」
薛素娥是太师之女,自小便将太师那精明狠辣的性子学了大半。
虽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叫我得了手,可让她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
「如何验?这册子上的掌印一半都不到,寻常人怎能比较出一二?」
她说的倒是不假,那册子上的手印只有正常手掌的三分之一。
别说完整了,几乎可以算是残缺不堪。
薛素娥面上一副虚假的惆怅。
「能一眼补齐残掌断命理的,普天之下只有大国寺高僧静慧能有这本事。可大师昨日已然闭关。」
这话一出,底下人纷纷开始窃窃私语。
谁不晓得那静慧大师性格古怪,行踪不定。
自从上次看掌断命,一口气测出将星、智星、帝星,又通过占星术确定了龙气所在,便闭关云游将近二十余载。
他的每一个预言都在这二十个春秋中一一得到应验。
多少人想在静慧那里求一段命理,无奈苦寻不得。
甚至坊间传闻静慧早就不在人世。
不曾想一月前他却又出现在了大国寺,再次为人看掌断命。
名额至多百余个,几乎被京中达官显贵所垄断。
「只怕是你算准了大师闭关后不见外客,空口白牙冒充我的掌纹,又叫我无法自证清白。」
薛素娥整个人颤得厉害,活像是真被人污蔑了一般,在高台之上几乎要站不稳。
「真是好算计。你一个傻丫头,理应是想不出这般主意的。究竟是谁在背后指点你?」
大绥极信宗教,在他们眼中一切大型仪式都要开坛点火,以告天命。
皇子婚礼亦如同祭祀,不能出半点纰漏,以免开罪了神明。
薛素娥这话是说给旁边的钟相衍听的。
若果真背后有人教唆我,必是冲着危害国运去的,真是好大一个锅。
淮安王细细思量,一双黑沉沉的眼珠朝我转动。
「虽然大师闭关后不见外客,但本王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本王这就叫人去请静慧大师过来一断。」
淮安王的心腹领命而去。
随后钟相衍走至高台边沿,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在静慧大师来之前,你还有半炷香的时间。」
「如若你实话实说,本王不会开罪你,还会赏你黄金万两。但你一定要执迷不悟的话,只怕届时时你熬不过我朝酷刑。」
一位是当朝最受盛宠的淮安王。
一位是太师家的金枝玉叶。
而我只是个呆头呆脑的低等宫女。
没有人在乎真相,他们眼里只有皇家的颜面。
若非我刚才将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钟相衍都不惜的搭理我。
只怕早命人将我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他才不在乎这手印到底是谁的。
一身功勋的淮安王,只相信自己才是那统一天下的雄主。
「是你自己说,还是本王逼你说?」
钟相衍压低了眉毛,再次向我施压。
他说这话是希望我识时务,先全了这表面上的体面。
可我最是愚笨憨直,最不擅长的就是看人眼色行事。
「奴婢听清了,可这掌印确实就是奴婢的。」
我笑得傻里傻气。
「别说半炷香,就连一炷香两炷香奴婢也等得,奴婢本就是来吃席的,殿下这席当然是办得越久越好啦。」
听了这话,薛素娥的表情变了。
钟相衍本就是在诈我,静慧大师哪里是他能请得来的。
此时晴空忽然乌云蔽日,无端一声霹雳震得人胆战心惊。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不好,是天公发怒。」
又说是我干扰了祭祀,耽误了寒玉埋土。
「必然是这粗鄙的丫头惹怒了圣尊。」
「恐是圣尊嫌她蠢笨如猪一身污秽,脏了他的祭坛,还不赶紧把她赶走。」
好几个五大三粗的人上来要将我绑了。
看来他们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先将我拖下去再说。
可我要是去了那无人地,只怕就身首异处了。
我嗷呜两声被人堵住了嘴,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来报,正是那假意去寻静慧大师的小兵。
「启禀殿下,静慧大师就在门外。」
说来也怪,这一声说完,乌云竟然都散去了。
淮安王派人去请静慧大师入内,静慧大师却不肯进来。
他说他算准了这一遭,叫有缘人去外头见他。
我是头一次见这传闻中的静慧大师。
大师比想象中苍老很多,身形佝偻,步履蹒跚。
两只眼珠上蒙着一层雾白。
薛素娥到了这本是黔驴技穷了。
天无绝人之路,被她注意到了静慧大师的这双眼睛。
「静慧师傅这眼睛只怕是连路都看不清,又如何能看掌断命。」
「薛家第三女薛素娥。」
静慧大师微微转动脸庞,开口便精准说出了薛素娥名讳和八字。
在众人唏嘘声中,他断出薛素娥一生有三劫。
「第一劫在你八岁时,累世业力难消,孽障显化覆水难收,凶星压命水祸临头,好在壬癸入水,天德加持得以化险为夷。第二劫在你十九岁也就是去年春天,命星暗淡偏偏借了他星之光复又重获光明,然而煞气入命强夺了他人能量,续命延寿却还要……」
「还请高僧不要再说了!」
薛素娥惊得大汗淋漓。
「命格是极私密的事情,哪能叫旁人听了去。」
这番话薛素娥听了心里跟民明镜似的,但其他人却觉得晦涩难懂。
淮安王也只听到一个去年春天命星暗淡,便立刻想到了去年他身中诅咒竟如活死人一般动弹不得。
所幸得一女子在蛇池为他献祭,破除了蛮夷为他下的恶蛊,如此他才能重获新生。
而这女子就是太师之女薛素娥。
他苦心筹谋才得以和薛素娥缔结良缘。
不曾想婚礼上却有歹人捣乱,让她受尽委屈。
想到这淮安王握住薛素娥的手,一双凉眸出现罕见的怜惜。
许是觉察到一道令他极不舒坦的目光,淮安王瞥向我。
这一看,便果真对上我圆滚滚的眼睛,里头还装满了清澈的愚蠢。
我顿时傻乐起来,冲他做出个大大的笑容。
他目光骤沉,一刻也看不下去,自顾自别开眼去。
身后有人提醒,我才记得自己是干嘛来的。
我冲到前面去把手放在静慧大师眼前,还来回晃悠。
「那册子上的掌印只有一小块,他们都说您没看得真切,还说那手掌印不是我的,可我瞧着就是我的呀。如今完整的就在您面前,您可要仔细看看了。」
静慧大师握住我手指的一端,那动作竟是小心翼翼。
可他看了许久,也没说出半个字。
正午日头毒辣,众人急得冒汗,忽听得远处皇后鸾驾已至。
大绥入主中原后,将人分六等,汉人最次。
从此汉人地位一落千丈,不得迎神赛会,不得穿绫罗绸缎,不得寻医问药。
就连在律法上也规定汉人和绥人同时犯法,绥人从轻汉人从重。
而就在这样一个汉人受尽歧视的时代,赵婧却成了大绥第一个汉人皇后。
可见此人相当不简单。
「陛下身体不适,本宫来得晚了。」
关于皇后赵婧的传言很有多,有人说她心如蛇蝎,嫉妒成性。
还有人说她善巫蛊木偶,能号令亡魂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却无人说她花容月貌,纵是荆钗布裙,也别有一番风情。
赵皇后被人扶下轿来,款款上前。
「静慧大师竟断到了龙母之命,得蒙圣尊庇佑,本宫翻开册子一看,竟见那龙母命下方写着淮安王妃的名讳八字,赶紧叫人送来,叫你们双喜临门。」
有女官急忙上前与皇后耳语。
跟她讲了之前发生的种种。
皇后面露惊讶:「竟然这等事?」
众人为赵皇后让出一条道来,她走至静慧大师面前。
「大师,这小宫女的掌纹究竟是不是我们要找的命格?」
话音未落,一滴淡红色的泪便落在了我的掌心。
抬头时只见静慧两只眼睛彻底失明,只落下两道血泪。
禁苑之中响起老者几声低低的啜泣。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几乎用尽毕生气力。
「凤承龙命,龙脉当归,山河缝补,指日可待。」
这话说过众人愣了足足半分钟才反应过来。
赵皇后大喜过望:「那便是了!」
「来人,将这小宫女收拾收拾,安置到我宫里去。」
我欣喜若狂,往前一跳将静慧师父抱了满怀。
「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不对,我应该叫您阿公!」
「阿公!阿公!阿公!」
我没想到我是第一个抱高僧的人。
也是最后一个抱高僧的人。
只听说当夜静慧师父回去后,不过夜间点灯时分,便见他在佛堂无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