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内突兀地亮起惨白的顶灯，将正歪七扭八坐在灯下的女人刺得眼睛狠狠一闭。似乎这一动作就耗尽了她浑身仅存的那丁点儿力气，正在调试的镜头铁面无私地记录下她因为疲惫而深深低垂的头。
”诶，你看着镜头，对，再抬一点头。“摄影师终于在一阵强曝光后找到了合适的对焦与光线，长舒了一口气鼓励镜头前的女人找到合适的角度。
一阵忙活之后，随着”滴“的一声轻响，录制正式开始。
”贺晓文，你的遗言录制对象是谁？“问话者公事公办，声调冷酷，不掺杂一丝情感。
”是……是给……我的孩子。“镜头前形销骨立的女人挺着个硕大而松弛的肚子，却从肚子里吸不出一口顺畅的气，一句话分成三句说。
摄影师乍一听这话，也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去的时候却见贺晓文愈发虚弱，全身黄瘦干瘪的皮肉都随着那漏气的气球般的肚子直直往下坠，险些栽倒在地。她只得冲进镜头里，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
摄影师询问：”需要重新……“话未说完，就被贺晓文摆手示意给打断，于是摄像重新回归了正常。
贺晓文轻轻吐出一口气，轻轻用粗糙的手指撩开被冷汗黏在额侧的碎发，将长发轻轻全拢回脑后，使镜头前瘦骨嶙峋、一脸病容的自己显出些应有的体面。
”我录制…这段视频，是给…我的孩子。“贺晓文说这话时，眼里浮现出些许温柔的水光，原本就有气无力的声音显得愈发轻柔。”因为我很快……以后，应该也不能多陪伴她，所以……“贺晓文佯装出些体面，深深喘了口气，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突出的肚子，”所以是我的一份私心，想让她记得我。都忘记了，她已经不在我的肚子里了。“
每个人录制的时间有限，所以摄影师不得不打断这份伤春悲秋，主动加快了进程：”好的，您预留的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治疗生下这个孩子？“
”所有人，他们，他们都……并不理解，“贺晓文说着，松弛的眼皮不自觉遮盖了眼中黯淡的光晕，她垂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将眼睛微睁开一条缝隙，”但是你是一条生命啊，妈妈……在决定留下你的时候，已经感受到……你的心跳了。“
”妈妈，觉得……这个时候放弃你，不亚于……是……一场凶狠的，谋杀。“摄影师听着这话，狠狠抽了抽嘴角，但不打断客户的话语，是她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但是特殊的情况……让妈妈注定不能陪你太久，“贺晓文说着，眼泪不自觉地顺着眼角向下滑落，舐犊情深，令人唏嘘，”算是以命换命了，但你和妈妈不一样……妈妈的人生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一点…一点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这句话对于贺晓文的刺激似乎尤其的大，引发了她一阵连绵不绝的咳嗽，之后就是止不住的干呕，似乎是要将整个心肺都呕吐出来给女儿证明——证明那一颗拳拳的爱子之心。摄影师对她狼狈的模样生出恻隐，犹豫着是否要按下”暂停“的按钮。
”你会和妈妈，不一样的，“贺晓文焦黄的脸上涌现出一抹与病容不符的富足，”有了钱，你再也不用……不用经历这一切，妈妈经历过的一切。“贺晓文这番话说完，脸上因为激动，都浮起了不自然的潮红。摄影师看得怔怔，一时间有些骇然，忍不住提问：”您觉得，即使失去了母亲，她此后的人生，也依旧会顺遂吗？“
贺晓文努力地牵牵嘴角，似乎也并未感受到冒犯，她的话语突然变得铿锵，甚至在执着中带上些癫狂：”是的，毕竟……我的妈妈，现在还依然健在呢。“
”好的，可以了，谢谢您。“
”咔“的一声结束录制，摄像机里定格的却是贺晓文临终时的画面。在医院里，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仍然未能恢复到常态，而她早已顾不上那么多，发光锃亮的脑袋歪歪倚在枕边，整具身体只依靠着身边嗡嗡作响着运转的机器维持生命体征。画面的侧边坐着一个冷漠的女人，对于贺晓文颤颤巍巍伸出的手视若无睹，只顾着轻声拍哄怀里正熟睡的婴儿。而心电监护仪的末尾已经出现了横线。
摄影师吓得手一哆嗦，相机差点落在了地上。但贺晓文浑然不觉，只是朝着摄影师点点头，仍旧维持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走出了画面。摄影师正对着第二位客户调整着镜头，一转头之间，贺晓文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摄影师诧异地摆摆头，重新集中精力开始工作，将摄像头对准了她的第二位客户：”您好，请问您的姓名是？“
”贺兮。“坐在摄像机前的女孩低垂着眼睛不看镜头，瞳仁随着短小的回答轻微地转动。摄影师能清晰地在画面中看见她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手指，不自然地放在衣摆两侧。
”嗯，好的，请问您的年龄是？“干净清丽的少女紧张的神情让摄影师的语调也跟着不自觉地放轻。
”十七岁。我马上十七岁。“贺兮的声音带着些不自觉的颤音，在空旷的场地里四处碰撞着发酵。她一面说着，一面怯怯地抬头，眼中水光潋滟，紧贴在齿上的嘴唇因为干燥生了纷繁复杂的唇纹，被她微微抿起。
”好的，请问您的遗言录制对象是？“
”给……给我的妈妈吧。“贺兮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