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宁虞来到渡口时,更已深,露已重。
所幸船只还在,船夫也还未走。
我松了口气,低头看向宁虞:
“等坐船离开这里,就再也没人能找得到我们了。”
宁虞乖巧地看着我,小小的脸蛋被夜风吹得红红的。
我叹了口气,心疼地抚摸她的脑袋。
这几日我带着她四处逃窜,几乎没有宁日。
她陪着我默默吃苦,没喊过一声累。
我笑了笑,许诺道:
“宁虞,娘亲答应你,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一声嗤笑忽地从江边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心脏差点停跳。
转身看去,只见明逸正从船上缓缓走下。
下一秒,身着黑衣的王府侍卫层层围住了我。
火把亮起,摇曳的火光照得明逸的影子晃动不休,如同索命恶鬼。
我下意识地护住宁虞,脑子里只剩下绝望。
船只是假的,船夫是装的。
我以为能逃出生天的一线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咽了咽口水,我不敢置信地看向明逸:
“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该不会从我离开王府之后,你就派人一路监视着我了吧?
“看着我像老鼠一样东逃西窜很有趣吗?”
明逸清隽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不满。
他叹了口气,冷冷道:
“漪奴,你总是把我想得这般下作。
“可惜,这次不是我。”
我还没来得及深思他话里的含义,就察觉到怀里的宁虞挣扎着跑了出去。
她站到了明逸身边,扭头看向了我:
“是我给穿黑衣的叔叔留下的线索,让父亲能早日找到我们。”
她说这话时,一脸的天真无邪,似乎并不知道这个真相对我来说到底有多残忍。
宁虞歪着脑袋,疑惑地问道:
“姨娘,父亲明明待你不薄。
“你……为何要逃啊?”
夜风猛地吹起。
寒冷犹如一双大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喘不过气。
隔着人群,明逸远远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中的讥诮和凉薄,我最熟悉不过。
他从来都是这样。
我为了活下去所做的挣扎,对他来说不过一个笑话。
我木然地踏上他备好的马车。
帘子刚落,明逸便迫不及待地将我摁在了地上。
我重重地扑倒在他的脚边。
他的声音清冷,却如毒蛇的獠牙般淬满了毒液:
“漪奴,只要你肯认错,我未尝不能原谅你。
“我已经原谅了你很多次了。”
他的手指插进我的发间,轻轻捋动着。
我却被吓得浑身颤抖,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
但我不能!
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自己的袖袋。
猛地抽出那把匕首,随后用力地刺向明逸!
可匕首却只轻轻割开了他的皮肤。
明逸用力地掐住我的手腕,疼痛迫使我松开了唯一的武器。
匕首坠在地毯上,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星星点点,头晕目眩。
明逸的声音染上了一丝愠怒:
“漪奴,你怎么还是学不乖?”
我是主动穿越到这个世界的。
我的竹马纪铭休在一次时空实验中消失。
所有人都放弃了寻找他。
只有我做不到。
为此,我冒着被抓捕的风险,私自进行了时空穿越。
追着纪铭休遗留的蛛丝马迹,来到了这里。
从“溯望”产生的光门中走出时,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徐崇坚。
他把我当成了“仙子”,朝着我下跪磕头,还许愿说要吃不完的野菜。
面黄肌瘦的少年鼓起一丝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唤我“阿姐”。
而当时的我,竟真就应下了。
他是孤儿,无父无母。
我来自异世,无依无靠。
两人在青梨村搭伙过起了穷日子。
然后,在某个寻常的春日,我做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我把奄奄一息的明逸从河里捞回了家。
他命大,几天后悠悠醒转。
告诉我们说自己是被争夺家产的兄长陷害,为了逃命才跳入水中。
还让我们不要急着见官,给他时间休养生息,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我心一软,便答应了下来。
那阵子我去城里摆摊,替人誊写书信。
得到的铜钱有一大半都要用来给明逸买药。
徐崇坚没少让我把明逸丢出门,说他拖累了我们。
每每这时,我总是打发他去跟村里的木匠爷爷学手艺。
徐崇坚做的第一件物什,是一辆手推车。
我把明逸抱到车上,推着他来到院子里晒太阳。
随后,便在一旁写写画画,算这个月的开支。
入不敷出时,我没少跟他诉苦。
不知要过多少日子,才能攒齐路费去寻纪铭休。
明逸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眸子里暗流涌动。
我不明所以,只会递过一只院中新摘后洗净的梨子,笑着说道:
“吃点水果,补补身子。
“这是我们青梨村的特产,可香甜了。”
明逸勾动嘴角。
他本就长得极其明艳,哪怕病痛也无法消除半分。
就这么微微一笑,连阳光都更显亮堂了。
我本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当身着重甲,手擎干戈的士兵们入驻青梨村时,我才得知明逸的真实身份。
他是当今圣上的四子,是战功萧赫的萧王。
所谓争夺家产的兄长,是百姓间素有贤王之名的大皇子。
明逸率领燕国军队大败西戎,班师回朝后便向圣上求娶了太傅嫡女。
可在这之前,太傅嫡女与大皇子是朝野公认的金童玉女。
这场弟夺兄妻的狗血剧,竟拉上了我作陪。
马车停在我的小院门口。
一名小厮不顾地上的碎石,匍匐跪了下去。
衣着华丽的少妇踏着小厮的脊背款款走落。
见到明逸,她漂亮的杏仁眼里立刻盈满了泪光:
“菩萨保佑,殿下果真平安无事。”
但明逸却只是随意地指了指我:
“本王之所以平安无事,全靠这位姑娘相救。
“我已决定带她回府。”
萧王妃一怔,视线遥遥落在了我的身上。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似乎是在……怜悯我。
她很快便收回了眼神,得体地笑了笑:
“殿下仁德,想必这位姑娘也会对您感恩戴德。”
我被惊得连连摆手。
徐崇坚却带着我下跪磕头。
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短短一刻,我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底深渊。
我总算是明白,只身一人带着“溯望”来到异世到底有多愚蠢。
在原来的世界里,我们可以穿越时空,可以防御小行星撞击地球。
能让我感到“天塌下来”的,是摸底考的分数够不到心仪的院校,是纪铭休偷偷融了我的游戏装备。
而现在,我分明是要失去自由和尊严。
在这里,天真善良并不常见。
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方是常态。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揣起怀里的“溯望”,准备打开光门。
但我的“溯望”却不见了。
被众人拱卫其中的明逸见到我的惊恐。
唇角却勾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被侍卫押上押车时,我又惊又怒,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明逸声音平淡,像是在说着什么日常琐事:
“可能是因为你递给我的那颗梨子,并没有那么香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