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烈日如火,地面被烤得炽热。
苏裳就跪在这烫人的地面上。
她脸颊潮红,汗珠子一滴滴落在烤干的地面上,她咬牙坚持,不让自己晕过去。
阴凉的厅堂内,继母叶红樱伸手捏了粒水灵灵的葡萄塞入嘴里,随后把葡萄籽吐在小丫头的手上:“去问问,她改主意了吗?”
小丫头应了一声,走了。
没多久,小丫头回来,偷眼看叶红樱的脸色:“回夫人,大小姐依旧不同意。”
叶红樱冷笑:“那就让她跪着,等老爷回来看老爷怎么发落她。吃着苏家的饭,还不想替苏家的将来谋算,何其不孝。这种女儿,只知道风花雪月,发骚撩男人,丢人显眼,不如死了算了。”
刘妈轻轻咳嗽了一下,叶红樱才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院子里,苏裳听到叶红樱尖锐的嗓音,心里愤恨交加。自己死了当然好,等自己死了,这个狠心的女人再磋磨死弟弟,母亲的嫁妆就归她了。
她抬头看了看火一样的日头,再也坚持不下去,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才发现外头天都黑了。
她叫了一声:“小玉。”
门帘子一掀,小玉进来了。
她两眼通红,给苏裳喂水。
苏裳喝了两口水,嗓音嘶哑:“我爹回来了没?”
小玉挤出来一丝笑容:“老爷回来了,说等小姐醒了,就去趟瑞鹤堂。”
瑞鹤堂,是苏裳的祖父苏正的院子。
苏裳挣扎着坐起来:“替我更衣。”
瑞鹤堂内,苏正端坐在首位,大儿子苏黯在他下首,看见苏裳,立刻一拍扶手,眉毛倒竖:“孽女,还不跪下。”
苏裳黯然垂首,看着地面:“不知女儿何罪?还请父亲明示。”
苏黯气得脸色发白,刚要开口,就被苏正打断。
苏正笑道:“裳儿,你饱读诗书,自来知道深浅,大道理都和你讲清楚了。苏家给你带来荣光,你也要替苏家的将来谋算。如今,你的胞弟苏昂才十岁,正是需要家族扶持的时候。他目前在京城郊县的别院虚度时光,天天招猫逗狗,人人皆厌,你也不想他在那里无人教养吧。”
苏裳浑身一震,捏着手帕的手指发白,终于抬眼看苏正。
苏正接着说:“我正想着把苏昂送入京城的白鹿书院去念书。你也知道,白鹿书院条件苛刻,想进去念书的人打破头。如果苏昂能进去,他虽狡黠顽劣,然而天资尚可,有那里的教授调教,必成大器。”
“你如果同意和沈家的婚事,你们大婚之后,我就送苏昂去白鹿书院。”
“裳儿,你可考虑清楚?”
苏裳挺直的腰背坍塌下去,最后,终于默默点了点头。
入夜,明月高悬,小轩窗下,苏裳盯着个精美的瓷娃娃喃喃自语:“今生无缘,但愿来生。”
这个瓷娃娃是宋启瑞送给她的,她爱不释手,天天把玩。
苏家是富商出身,嫡子苏黯考了个举人后,不愿意离开京城,故而苏正花了大价钱,托人在上林苑给苏黯谋了个缺,后来升到副监正,勉强算得上从五品,在遍地都是高官的京城有了一席之地。
苏黯的第一位夫人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后病故,女儿苏裳现年十六,生得如花似玉,去年和太仆寺的监正宋淳之子宋启瑞订婚,眼看着两家就要成婚,然而当朝第一权臣都察院左御史沈怀成之母突然派人秘密前来,暗示沈家看中苏裳,欲要结成婚约。
沈家乃当朝大族,族内多人在朝为官。新一代子弟当中的沈怀成少有才名,十八岁高中状元,入翰林院,后入大理寺任少卿,几年后获圣上青眼,直接提拔他任都察院左御史,可以出入御书房,是圣上的肱骨之臣。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圣上不过是让他熬资历,等沈怀成年龄大些,首辅之位非他莫属。
苏正和苏黯大喜过望,逼迫苏裳同意和沈家的亲事。苏裳不从,被继母叶红樱扇打、跪祠堂一天一夜,不让她饮食,今天又让她跪在烈日下悔过。
苏正拿她胞弟苏昂的前程来威胁她,她无奈之下,只能同意。
为了苏昂,她必须忍。
沈家的动作很快,一个月后,苏裳出阁。
苏黯本是一个看守园林的不入流小官,走在大街上都没人理会那种,突然和沈家结亲,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以及平日里看不上苏家的官员带着家眷前来贺喜,一时间苏家人流如炽,门口的马车都要打架了。
苏正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一起,仿佛看到未来的苏家,看到子孙后代世代为官......
苏昂背着苏裳,他才十岁,但是身材健硕,背着十六岁的苏裳毫不费力。
苏裳低声说:“昂儿,现在好不容易回来,可要收心,记住我说的话,不要惹事,避开他们,在书院里好好念书。”
苏昂低语:“知道了姐姐。”
门外非常热闹,八抬大轿,把苏裳抬入沈府。
她纤纤素手牵着红绸,被另一端的人引入洞房端坐。
一杆金秤,挑开了红色盖头。
苏裳紧张得几乎要把手指甲掐断,飞眼偷看了对方一眼。
这人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一双剑眉之下,星眸深沉,看不出来他的喜怒。
嘴唇很薄,下巴冷硬。
随后扫到他那只拿着金秤的手,不如宋启瑞的手白皙,然而却比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
苏裳规规矩矩坐着,只等喜娘发话。
忽然有人敲门:“主子。”
沈怀成低声:“进来。”
他积威甚重,只说了两个字,周围的喜娘、丫头、闹洞房的女子们纷纷噤声,刚才还一阵喧嚣的洞房瞬间安静下来。
来人在沈怀成耳边低语几句,沈怀成看了看苏裳,吩咐喜娘:“我有事出去,你们继续。”
说完,快步离去。垂着头的苏裳只看到那红色的喜服一闪就出了房门不见了。
他一走,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事?
婚礼进行到一半,新郎走了。
就这么把新娘子不放在眼里?
但是人家是官身,是正事,谁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苏裳一直等到后半夜,沈怀成都没回来。
一更鼓声过了,二更也过了。
三更时分,小玉都熬不住,靠着窗子睡着了。
但是苏裳,却睡不着。
新婚之夜,如此凄凉,凄凉得如同天上的孤月。
少女的心思,曾经多次设想过梦中的婚礼。
那是热闹的,是温馨的,是两个人的情投意合,是鸳鸯戏水般的甜蜜如意。
但现如今,只有窗外的虫鸣唧唧。
还有一个孤独的她。
苏裳没换喜服,就那么趴在床头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裳被小玉叫醒,睁开眼一看,帐外透进来朦胧的光线,已是红日初升。
“姑娘,姑爷回来了,在外头等着您给老太太去敬茶、认亲。”
苏裳想到昨日那双冷静无情的双眼,赶紧脱了嫁衣,换上一身喜服,洗脸梳妆,又不敢让沈怀成久等,急忙忙出了洞房。
见到外头等着的沈怀成,她微微屈膝行礼:“大人。”
沈怀成正背着手看园中不知名的花朵,听到声音,回头看过来。
她穿一身淡红色的丝绸糯裙,搭配了同色的披帛,俏生生地站在水晶帘边。
耳边的红宝石耳环,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睫毛也在微微颤抖,如蝴蝶的翅膀,敌不过这盛夏的晨风。
似乎没上妆,脸颊粉嫩得如同他在南方吃过的荔枝,粉红中带着软白,轻轻一吸,汁水横流。
“嗯,走吧。”
他嗓子忽然间有些发痒,轻轻咳嗽了一下,收回目光,带头往前走。
苏裳赶紧跟上。
奈何他步子很大,步伐又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拉了苏裳很大一截。苏裳提着裙摆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小玉怕她跌倒:“姑娘,慢点。”
前面的人脚步一下慢了下来,似乎还停顿了一下,微微往后侧首。
苏裳这才追上他,只觉得自己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