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庆安县——
此时正值七月,透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晌午时分,一轮烈日高悬于头顶,肆意地炙烤着大地。
若是以往,此时的人们定然都躲在房中躲避这酷热的骄阳。但今日,原本安安静静的双门河西岸,却格外喧闹。
河岸边,两具女子的尸体被打捞上岸。二人身上皆穿着粗布衣,一眼便能看出,二人应是附近村子里的农女。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人的一双眼睛不翼而飞,独留下一对血淋淋的血洞,经河水浸泡,隐隐泛白,看上去极为惊悚。
围观的百姓被捕快拦在一丈之外,即便如此,也难以阻挡百姓们看热闹的心思。
“又是被挖了眼睛?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个了吧?”
“可不是嘛!哎哟我的天哪!不会是真有什么吃人眼睛的鬼怪吧?”
“造孽啊,你瞧那女娃,长得多好看!这凶手可真是丧尽天良。”
显然,如此恶劣的事件已然引起了百姓的恐慌。
尸体旁,裴淮之换上了一身紫色束袖短打,冷厉的目光在两具尸体上转了几个来回,最终停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县令身上。
“仵作何在?”
话音一落,一道须发花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草民刘成根,庆安县县衙的仵作,拜见王爷。”
“啧。”裴淮之身后,顾恒忍不住轻啧一声,“这岁数,比我家老爷子还老,知瑾,你确定他能行?”
知瑾,是裴淮之的字。
顾恒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落进了县令的耳中,县令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讪笑两声,“顾大人说笑了,仵作一职,自然是年纪越大,经验越丰富。”
这也是无奈之举,自古以来,仵作一职便一直处于尴尬之境。自南越国开国以来,虽说未曾将仵作归于贱籍之内,且每个衙门都不可或缺,但毕竟是与死人打交道的差事,但凡常人都会有所避讳。
这也就致使仵作一职,愿意从事之人寥寥无几,而那些愿意从事的,便也只能能者多劳了。
裴淮之眉心微蹙,倒也没有反驳县令的话,转头看向那名已年过花甲的仵作,缓缓吐出一个字。
“验。”
老仵作应了一声,便拎着自己的工具箱朝着尸体走去。
走到两具尸体面前,他脚步一顿,犹豫了一瞬,便转头朝着那具完好的尸体蹲了下去。
他从工具箱中拿出一副手套,一边伸手在尸体的头部按压检验,一边对裴淮之述说着自己的验尸结果。
“死者,女,年龄应该在十四到十六岁之间,头部没有外伤,嘴唇青紫,颈部有明显淤痕,口鼻处无河沙,应该是被掐死之后再抛尸水中……”
“咳咳……你放屁!”
一道沙哑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老仵作的话。
气氛陡然诡异般地寂静下来,站在周围的几人呼吸猛地一滞。原本老仵作还沉浸在自己的验尸结果中,身下冷不丁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他的身子猛然一僵。
谁,谁在说话?
他梗着脖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缓缓低下头,眼前的一幕让他的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只见原本应是尸体的女子,此时竟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青白色的脸让这眼神显得格外恐怖。
“啊!”
老仵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体抖如筛糠,指着眼前这具活过来的“尸体”,失声喊道,“诈,诈尸了……”
此时的“尸体”,也就是苏昭,只觉胸口一阵疼痛,喉咙也是火辣辣的,身上一阵阵发冷,强烈的无力感让她忍不住一阵眩晕,伴随着腹部的胀痛,使得她忍不住转身吐了起来。
“呕!”
直到把肚子里的水全部吐出去,苏昭才觉得好受一些。
腹部积水,肺部胀痛,喉咙有淤伤……这可不像是刺穿心脏致死的感觉,倒像是溺水。
这感觉着实不好受,刚刚要不是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胡说八道,她都险些醒不过来!
苏昭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银白色的反光晃得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待她看清眼前的一切后,顿时愣怔当场。
一大群身穿古装的男男女女……男男老少,正一脸警惕地看着她,更有甚者,居然将明晃晃的剑尖指着她的鼻尖。
这……这是什么情况?
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飞快地掠过,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却清晰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
脑仁传来一阵刺痛,苏昭只觉眼前发黑,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后倒了下去,意识消失之前,她恍惚间看到了一张丰神俊逸的脸。
苏昭的脑海中蹦出了最后一句话——
真是好伟大的一张脸啊!
……
“……如今虽说是三伏天,但是长时间泡在冰凉的水里,就算是常年习武的男子都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个弱女子……”
“至于王爷刚刚所说的诈尸……应当是长时间昏迷导致的假死之证……”
在苏昭恢复意识时,耳边就传来这样的话语。
苏昭的睫毛微微一颤。
哦吼,连理由都帮她找好了吗?
就在苏昭昏迷的这段时间,苏昭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梦中,是一个农女悲惨的半生。
她也叫苏昭,和父母生活在杨柳村,父亲是游方郎中,以治病卖药为生,时不时还为一些贫苦人家免费治病,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日子虽然清贫,倒也幸福美满。
只是好景不长,在她十一岁时,父亲出门采药,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经受不住打击,自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独留下她小小一人孤苦无依。
若不是村中之人多多少少都受过苏父的恩惠,在她家逢巨变之时伸出援手帮扶,怕是她都活不到现在。
哦,不对,是确实没活到现在。
昨天夜里,她是准备捉一些地鳖虫,回家制成药材给同村刘阿婆治腿,忽然看到河边躺着一个人,还未等她走到近前,就有一双大手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强硬的将她往河边拽,她都没来得及看清袭击她的人长什么样子,就没了意识。
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画面,苏昭心头蓦地一沉。
牵扯到人命案,而自己现在又是和死者一起被发现的……
苏昭嘴角抽了抽,挺好,不是死者,成嫌疑人了。
不出苏昭所料,门外的庭院之中,苏昭已然成为了几人谈论的对象。
裴淮之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耐心的听完了老大夫的诊断结果。
“也就是说,此女子并非是什么……诈尸?”看了看敞开的房门,裴淮之眸光微微闪了闪。
老大夫对着裴淮之拱手,“回王爷的话,这世间本就没有诈尸一说,这姑娘也算是命大,捡回了一条性命。”
裴淮之若有所思的将茶盏放在桌上,食指轻点桌面,声音低沉,“你可看清她身上的伤,是因何所置?”
“这……”老大夫思索片刻,“恕老夫才疏学浅,只看得出那姑娘脖颈处的淤青,应当是被人大力按压导致,那伤确实不轻,估计是伤了嗓子,没个七八天是痊愈不了……”
“咳……”顾恒一个没忍住,险些笑了出来,他轻轻推了推裴淮之的肩膀,“术业有专攻,人家大夫只看病情,又不看死因,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裴淮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微微垂眸,抬手示意楚越将老大夫送出去,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现在怎么办?尸体少了一个,仵作也被这个诈尸的姑娘吓得大病一场,到现在还下不了床,咱们手底下又没有趁手的仵作,这案子还怎么查?”顾恒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平常仵作不好找,趁手的好仵作更是难上加难,可是不验尸,他们就没有线索,案件就没法继续推进。
裴淮之没有接话,而是将视线落在了房间内,脑海中却回想起之前在案发地这女子醒来时的第一句话。
她在反驳仵作的话?
沉吟片刻,裴淮之转头看向顾恒,“这女子的身份,可查清了?”
“查清了,此女名叫苏昭,是杨柳村的一个小孤女,平日里靠上山采药为生,至于为什么大晚上会出现在河边,就要等人醒来之后审一审了。”
顾恒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裴淮之,猜测到他的目的,顾恒顿了顿,狐疑的蹙眉,“你不会是怀疑,这个姑娘和咱们要找的连环杀人案凶手有关吧?”
“合理推测罢了,毕竟眼下,和案件有关的活口,可就这一个。”裴淮之垂眸,注意力落在房内那道忽然紊乱的呼吸上,他剑眉微微一挑。
“这位姑娘,你若再不说点什么,本王可就按知情不报,将你关进大牢了。”
房间内,苏昭猛地睁开眼睛,哪里还有昏迷的架势。
她怕自己要是再不睁眼,就要成史上第一个刚醒来就被关进大牢的人了。
顾不得入眼处灰扑扑的天花板,苏昭一个翻身就要下床,奈何这具身体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一个趔趄,竟生生栽倒在地上,发出“噗通”一声闷响。
“啊!”苏昭下意识痛呼一声,只觉得脑门一阵剧痛,疼得她脑袋一懵。
靠!谁能比她还倒霉!
门外的两人听见屋内的动静,以为人要跑,立刻起身朝着房内走去,结果一进房门,就看见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女子,此时正以一种诡异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脸上的表情……
略显狰狞。
“噗……”
房内寂静了一瞬,而后被顾恒的笑声打破,他抬手握拳抵在唇边,一双凤眸弯出好看的弧度,“虽说是面见郡王,但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苏昭:“……”
裴淮之:“……”
苏昭艰难的撑起身子,可也只是让自己翻了个身,实在是没有办法,她朝着面前的二人伸出来“求助之手”。
“两位好汉,可否帮我一把,先让我起来说话……”
下一刻,苏昭只觉得自己的脖领子骤然一紧,有什么东西把自己向上一提,而后视线顿时明亮,再抬头就对上裴淮之清冷的眸子。
苏昭脑袋飞快的转动起来,回想起之前那些人对眼前之人的态度,苏昭眨了眨眼睛。
他应该就是,那些人口中所谓的王爷吧?
想到这,苏昭勾起嘴角,对着裴淮之扯出一个热情的弧度,“多谢好汉出手相……啊!”
还未等她把话说完,苏昭整个人就被裴淮之扔回了床上。
啊!老娘的屁股!
苏昭险些咬碎了后槽牙,扭曲的表情下是一句句说出来会被消音的话语。
她强忍着怒意,心底不停的念叨着——
“这不是我原来生活的地方,这是封建社会,这厮是王爷,惹不得惹不得……”
裴淮之动作迅速的后退一步,单手附于身后,不着痕迹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之前看她时,脸上毫无血色,仿佛真是一具尸体,如今再看她,脸色已经有了些许红润,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此刻正充满怨怼的偷瞄着他,咬紧的腮帮子和攥紧的拳头让裴淮之心底发出一声嗤笑。
呵……骂的还挺脏。
他眼神微动,朝着顾恒看了过去。
顾恒眉头轻挑,轻啧一声。
这家伙,又打算让他唱红脸。
对于这种情况,顾恒倒也是见怪不怪,他立刻扬起一抹笑意,恨不得浑身散发出友善的光芒,走到苏昭身边,“这位姑娘,你不必害怕,我们乃官府之人,自然不会冤枉每一个无辜的人,只要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自会放你离去。”
苏昭抬头,上下打量了顾恒一眼,目光落在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眼睛上,默了一瞬。
她看起来像傻子吗?
苏昭垂眸,不自主的将身子往后挪了挪,收敛自己的情绪,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
眼下她要做的,是想办法洗清自己的嫌疑。
想到这个,苏昭忍不住咂舌。
想她一个验尸无数的优秀法医,为无数悬案窥探真相,但凡是她经手的案子,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圆满告破。
没想到今日,居然还要为自己洗刷罪名而奔波……
思及此,苏昭只觉得脑仁隐隐泛疼。
啊,脑瓜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