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死后那三年,我独自一人守着空空的府邸,睁眼闭眼都是我们过去恩爱的场景。
年轻时,在假山里抵死缠绵,游船到湖中以莲叶遮羞……
后来老了,花前月下二人咬一块月饼,围炉煮茶,我在他怀里……
回忆席卷我,孤独吞噬我。
那日,我存了死志。
携一壶毒酒,一步一步走向城外的不渝山,他的坟墓就在半山腰上。
他说要葬在这里,为我们至死不渝的情意。
他临死前,我还在骂他死鬼。
眼下,我已七十高龄,腿脚得了风湿,走的又慢又疼。
在距离叶修坟头还有二十来丈时,便累的不行,决定歇息一下。
但坟头那边却传来了一些声响。
我抬眼朝坟头望去,却见一对身着绫罗绸缎的母子,对着坟头一阵叩拜。
妇人年纪很轻,大抵只有四十出头, 皮肤白皙,黑发浓密。
那容颜抵不上我年轻时的一成,却靠一身绫罗生生撑出一些富贵之气。
她儿子大概二十多岁,身量修长,五官秀气中带着锋利,那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我心头一颤。
我忽然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爹,孩儿不孝,今年来晚了!」
他跪下去,深深叩首,无比虔诚。
「爹,我没有去打扰您的原配,也不会去争夺家产。但您放心,她百年之后,我会为她尽孝的。」
那妇人也跪下,深情款款地瞧着墓碑。
「相爷,妾谨遵您的每一句嘱托,从未去打扰姐姐,一心教导不悔,如今不悔状元及第,您这一生,功德圆满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手里紧紧捏着那壶毒酒。
忽然想起,过去二十年,叶修总是少了一半又一半的俸禄。
我以为是拿去接济贫民了,可如今想来却不是的。
他……
我心头一阵翻涌,一口黑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
「咦?」
那两人听到动静,转眼看来,见到我后,立即惊白了脸。
「姐姐……」
「母亲……」
想来他们是见过我的,而我却从未见过他们。
我死死瞪着年轻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终究没有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猩红着眼紧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姐姐!」
妇人拉着他儿子跪到我面前,望着我的目光满是怜悯。
「相爷的心从未背叛过您,他……他只是太想要一个孩子了!」
随即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我。
「这是相爷给妾的,说是万一被您发现,让妾将这封信转交给您。这封信,妾从未打开看过。」
我强压着怒火,接过那封信。
那是一封已经发黄的信,显然已经存在了一些年头。
但确实是他早年的字迹。
「爱妻林漫漫亲启:漫漫,为夫这一生坦坦荡荡,可唯有一件心结,一生未解,那就是遭人算计和余姚有了一夜风流。
「她告知为夫有孕时,为夫犹豫了,没让她流掉孩子。后来孩子出生,起名叶不悔。漫漫,为夫有愧,却不后悔!」
呵!
好一个不后悔!
可我一想到,他与别人有染之后,又和我亲亲密密的过了二十年,我心里就跟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其实他告诉我又何妨?
非要瞒我一辈子。
或许是真的老了,愤怒侵蚀了我的心,气血翻涌之下,毒酒没派上用场,我便两眼一翻一命呜呼了。
醒转来时,却瞧见自己睡在幼时的闺房里。
夏日炎热,叶修正在床边给我打扇子。
是了,叶修十岁那年,父母双双惨死,是父亲收留了他。
想着我与他自小有婚约,便也不阻止我们接触,毕竟那时我才六岁。
叶修这人惯是会看人脸色的,知道爹娘爱重我,便抢了丫鬟婆子的活,把我捧在手心里疼。
爹娘叫下人悄悄留意之后,发现无论是私下里还是明面上,他对我都无比上心,便越发放任他了。
我躺在床上,目光凉凉地瞧着他,冷冷地问:「你那样待我,我却还要梦见你,我是不是很贱?」
叶修见我醒了,勾起嘴角轻笑一声。
「就是说了你一声小傻瓜,便三日不理我,眼下是梦里也不想见我了,是么?」
他笑起来时,阳光正好洒在他脸上。
清冷的五官渐渐和叶不悔那张脸重合在一起,让我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厌恶。
或许,我不该怨他,他待我一直很好。
或许,我更不该恨他,他从未让那两人出现在我面前。
在高官贵族都是三妻四妾的环境下,我何其有幸?
可看着少年叶修,我却红了眼,泪水一滴一滴落下,着实压不下心里的悲愤。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永生永世都不想见了。」
叶修一愣,无措地瞧着我,片刻后从衣袖里掏出一块饴糖。
「我往后再也不说你了,乖乖,不哭了,你看我给你买了饴糖,不哭了,好不好?」
我爬起来,一把拍掉他手里的饴糖,冷冷看着他。
「出去,滚……」
他好似被我的气性惊着,颇为受伤地站起来,静静瞧了我许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声。
「对不起!别哭了,我走就是了。」
他快步从我的闺房里出去,清瘦的背影瞧着十分萧索和落寞。
这时,大丫鬟绿洱听到动静,从外头走进来,见我哭红了眼,急忙将我抱起来哄。
「哎呀,我的小祖宗,还和叶修少爷置气呢?」
绿洱抱起我时,我是真的惊到了。
触感那么真实,我真的在做梦吗?
我下意识地从绿洱怀里滑下来,爬到拔步床内侧。
从床内暗格,掏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一张红色的纸,那是我和叶修的娃娃亲婚书。
红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这是我曾经当做宝贝藏起来的东西,眼下却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想要孩子?
可我当初是怎么失去第一个孩子,导致终身不孕不育的?
呵!
我是为了救他,被人一箭射中腹部,命虽保住,却永远失去那个孩子和生育资格。
他说:「漫漫,没有孩子没关系,我这一辈子有你就够了。」
我把他的话当了真。
从未想过,人心易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