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心疑惑,向大伯问道:“大伯,爷爷的嘴张着,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愿没说出来呀?”
大伯听闻,立刻瞪了我一眼,语气严厉地训斥道:“别乱说话!”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弄得一头雾水,实在不明白大伯为何陡然发怒。只是,当着众多人的面,我也不好多问,只能把满心的疑问咽回肚里,不再言语。
二伯比我回来得晚,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他在外地当警察,请假不易。依照惯例,回来后要瞻仰遗容。我也跟着一同前往,只见爷爷的嘴巴依旧张着,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比之前张得更大了些。
二伯同样留意到了这一点,我隐约听见他小声对大伯说:“爹的嘴怎么还张着?得想办法合上。”
大伯环顾四周,见没有外人,才压低声音说道:“都试过了,合不上。”
二伯思索片刻,转身去拿了一条热毛巾,轻轻敷在爷爷的脸颊上。他是想让僵硬的肌肉变得松软些,好合上爷爷的嘴。热毛巾换了三四条,二伯这才试着去合爷爷的嘴。没想到,这办法还真管用,嘴倒是合上了,可却歪向了一边!
爷爷生前,嘴巴并非如此,怎么死后却变成了歪嘴?难道他真的有未竟的遗愿?
一屋子的人,看到这场景,不禁又悲从中来,哭声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的情绪渐渐平复。二伯又开口问道:“嘴里放银子了没?”在我们这儿,有个传统,人死后都要在嘴里放银子。
我妈应道:“放了。当时没找到爹生前准备的银子,我就把自己的一对银耳环放他嘴里了。”
大伯和二伯轮流在灵前守夜,而我爸,却始终跪在灵前,任谁劝都不听。爷爷有三个儿子,我爸最小,可他与爷爷的感情,却是最深的。爷爷生前,哪儿都不去,就爱住在我家,赡养之事,也全由我爸一人承担。大家都知道他们父子感情深厚,也就不再勉强。
爷爷的遗体在堂屋停放了五天,第六天,便要上山入土为安。在此之前,全家人在风水先生的主持下,打开棺材,见爷爷最后一面,算是为他送行。
那是凌晨五点,天色刚蒙蒙亮。棺材一打开,所有亲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爷爷脸色铁青,嘴又张开了,而且张得比之前更大,那幅度,甚至超出了正常人所能达到的范围,下巴都快贴到胸口了!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得不轻,就连风水先生也没了主意,他说自己从未见过这般怪异之事,反倒询问大伯该如何是好。
大伯他们三兄弟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按原计划不变,起棺上山。
来给爷爷抬棺的,都是村里的壮汉,哪家有人去世,几乎都找他们。因为依照习俗,棺材一旦起棺,中途就不能放下,必须一口气抬上山。所以,抬棺之人,必须身强力壮。(我们那儿当时还不流行火葬,实行的都是土葬。)
风水先生做完法事,四位抬棺的壮汉分别拿着木槌,在棺材的四角钉下一枚铜钉,接着搭好绳子,穿上粗木棍,扛在肩上,只等风水先生一声令下。一旁的烟火先生,早已拿着打火机,准备点燃鞭炮。
风水先生手持桃木剑,在法坛上猛地劈下一剑,高声喊道:“起棺!”
烟火先生瞬间点燃鞭炮,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四位抬棺的壮汉大喝一声“起”,只听见绳子嘎吱嘎吱作响,四人稳稳地蹲着马步,可无论怎样使劲,都直不起腿来。
棺材,竟然没抬起来!
我爸他们见状,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抬棺的红包早已给了,没想到他们居然出工不出力!可这个时候,又不好发作,我爸只能赶忙再包了四个红包,准备递给抬棺的四人。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四人说什么都不肯收。其中一人说道:“老爷子是村里的长辈,大家伙儿都敬重他,我们怎么可能不使劲抬棺呢?实在是这棺材太重了,就算给我们再多的红包,也抬不起来啊。”
我爸无奈,只能把红包装进兜里,可脸上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前来送殡的队伍里,还有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听闻棺材抬不起来,便主动上前帮忙。于是,又添了一条绳子,加了一根木杆,按照之前的程序,重新再来一遍。
可是,鞭炮声再次响完,棺材依旧纹丝未动!
这下,大家伙儿都急了,人群中也开始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说,爷爷肯定是有什么心愿,放不下。
我爸担心村子里的人乱嚼舌根,赶忙招呼大伯再添一条杠,他们兄弟俩亲自上阵抬棺!
八个人了,可竟然还是抬不动!
“回魂压棺!”我听见风水先生惊恐地惊呼了一声。他之前还以为是抬棺的人偷懒,可现在,他的脸色也变了。我看见他赶忙招呼我爸他们三兄弟,问道:“老爷子生前,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爸他们连忙摇头,说道:“没有啊,平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能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呢?”
我爸他们三兄弟想了许久,还不断地对着棺材轻声说话,可抬棺的六人,依旧怎么都抬不起来。最后,我爸直接跪在了棺材前,一边磕头,一边说道:“爹,你要是还有什么心愿,晚上就给儿子托个梦吧。你这样不肯走,我们都没法安心啊!”
大伯和二伯见状,也都纷纷跪下磕头。第三代人中,像我和堂兄堂姐们,也都跟着跪下,一时间,哭声回荡在四周。
说来也怪,这一跪,之前八个人都抬不动的棺材,竟然被六个人轻而易举地抬了起来!
我爸生怕事情再生变故,赶忙招呼大家上山。一路上,我看见我爸大气都不敢出,眼睛紧紧地盯着爷爷的棺材,生怕他老人家一个不高兴,又不肯走了。
还好,棺材顺利地入土了,中间没出任何岔子。
填坟的时候,家里人让我们第三代先回去,不许待在那儿,据说这也是习俗。我跟着堂哥他们回到家,看着灵堂还未拆除,可爷爷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心里一阵难受,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妈见我哭,立刻把我拉到一旁,严厉地训斥道:“出殡第一天,不许哭!”
我满心疑惑,却也只能强行忍住泪水。后来,我妈告诉我,要是出殡第一天哭,死去的人就会舍不得离开。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当天晚上,我睡在以前和爷爷一起睡过的房间。我总感觉,爷爷还在我身边。回想起以前夏天睡觉的时候,爷爷总会拿着扇子,轻轻替我扇风,可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光了。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又差点流了出来。但一想到妈妈的叮嘱,我又强忍着把眼泪憋了回去,万一爷爷真的舍不得走了怎么办?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爷爷走了进来,他和往常一样,躺在我的身旁,侧过身子,胳膊一上一下,像是在替我扇风。可奇怪的是,他手里根本没有扇子啊。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向爷爷,却发现他大张着嘴巴,脸色铁青,身上穿的,竟然还是下葬时的那身寿衣!
紧接着,我清晰地看见爷爷的嘴动了动。
“啊!!!”我吓得尖叫起来,猛地睁开眼睛,还好,这只是一场梦。
窗外,天还没亮,应该还是凌晨。我伸手想去摸放在枕边的手机,看看时间。可是,我的手却摸到了一张冰冷的脸。我缓缓转过头,借着微弱的月光,映入眼帘的,竟是爷爷那张张大着嘴巴的铁青脸,而我的手,正放在他的嘴里……
我不是在做梦,爷爷真的回来了。可爷爷不是已经下葬了吗?他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床上?
没一会儿,大伯率先赶来。看到爷爷的尸体,他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干出挖人祖坟(我们对坟的叫法)这种缺德事!”
随后二伯也到了。他看着爷爷的尸体,眉头紧锁,拧成了一个疙瘩,却没多说什么。
“现在该咋办?”我爸开口问道,此时的他,已然没了主意,没了主心骨。
“还能咋办?趁天还没亮,赶紧埋回去。小辉,你去村头喊陈泥匠,千万别惊动其他人。老二、老三,咱们三个把爹的遗体抬回坟里去。”大伯迅速吩咐道。
大家心里都明白,发生这种事,绝不能大张旗鼓地处理,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村里的闲言碎语,能把我们家的脊梁骨都戳断。
我穿上鞋子,急忙朝着村头奔去。快出院子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我爸他们三兄弟整齐地跪在床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开始动手搬尸体。
我一路小跑,生怕被别人瞧见这件事。好在村里的路我再熟悉不过,不然,天没亮走在这村路上,非得摔跟头不可。
按理说,盛夏的早晨,不会太冷,再加上我一路小跑,身体怎么也不该觉得冷。可我却越走越冷,总感觉脖子后面,有人在吹冷气。
农村的清晨,寂静无声,鸡都还没叫,大家基本都在熟睡,身后哪儿来的脚步声?更别说有人吹冷气了。可如果没人,那脖子上这阵阵凉意,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我很想回头看一眼,可又想起老一辈说的,晚上走夜路不能回头,回头一次,肩上的火焰就会被吹灭一把,容易招鬼!
说实话,作为大学生的我,以前根本不信这些。可经历了爷爷这件事,我开始对自己之前的世界观产生了怀疑。所以,即便心里害怕,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坚决不回头!
好不容易跑到陈泥匠家门口,我才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大夏天的,竟冒出了一身冷汗。
我尽量压低声音,喊着陈泥匠,生怕被隔壁邻居听见。可陈泥匠一直没回应,我只好敲门,声音越敲越大,陈泥匠终于出声问道:“谁啊?”
“陈叔,是我,小辉。”我低声回应。
陈泥匠打开门,我简单地把事情小声跟他说了一遍。陈泥匠听后,眉头也皱了起来,回屋拿了个泥匠桶,便和我一同前往爷爷的坟地。
我们到坟地的时候,我大伯他们已经到了。我上前去看了一眼我爷爷的老屋(我们对坟的称谓),发现并没有被挖开的痕迹,只在坟顶上有一个洞,刚好容得下一个人进出。
我准备走近点儿以便看清楚,却被我二伯催着回去。我想要留下来,他们都不允许,讲死者入土,隔代的亲人是不能到现场的。
我虽然不晓得为么子,但还是听话地回去了。
我爸他们一直弄到十点多的时候才回来。
事情忙完了,大伯请陈泥匠到屋里吃饭,这是传统。
席间,陈泥匠一直皱着眉头,好像有什么心事,我看了一眼我二伯,他和陈泥匠一样,也是眉头紧锁着。最后在我大伯的追问下,陈泥匠终于把他担心的事情讲了出来:“启东哥,这件事我看你还是再找个风水先生看哈子,正安公的坟有古怪。”
“么子(什么)古怪?”
陈泥匠没开口,我二伯却开口道:“如果是盗墓的人倒斗,从外往里挖,那么坟口子的开口方向应该是表面大,里面小,越挖越小,这个应该好理解。但是爹老子的坟,大家刚刚都看到了,很明显是里面开口大,外面开口小——也就是讲,这个口子,是从里面往外面挖的!”
二伯顿了顿,继续道:“也就是讲,爹老子是他自己从坟里爬出来的!”
二伯的话,即使是在这大夏天里,也让在场的所有人背脊一阵发凉!
如果真的像二伯说的那样,爷爷的尸体是自己从坟里爬出来的,那么这件事就已经不是科学能够解决的了。总之,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于是我试着去打破。
“会不会是盗墓贼从其他地方打孔进到坟里,然后从里面打洞出来?这样看上去就好像是爷爷自己从里面挖洞出来一样。”我说出我的想法。
二伯点头表示有这个可能,但是陈泥匠却是摇摇头,猛吧咂吧咂几口旱烟之后,才缓缓说道:“修坟的时候,我就是怀疑小辉的想法,所以特地进坟里看过……”说完他接着摇摇头,没有把下文说完。但是大家都晓得,他摇头就表示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吃完饭后,我大伯要给陈泥匠包修爷爷老屋的红包,被陈泥匠拒绝了。他说这件事太邪乎,他也不晓得老屋该不该修,反正钱肯定是不得要咯。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边走还边在说,造孽啊,修了一辈子的老屋,还没碰到过啷个邪门儿的事。
等到陈泥匠走后,二伯讲他到镇上找个人。他没讲是找哪个,不过大家都晓得,他应该是去找陈泥匠口中的风水先生了。
整个白天,屋里的人都阴沉着脸,很显然是在担心爷爷的事情。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大伯才讲,他今天晚上去坟地里守一晚上,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动爹老子的老屋。他还是相信这是有人在乱搞。
我虽然害怕,但是还是坚持要跟着去。毕竟这是我爷爷,我不可能看到他的老屋被人刨开。我爸见我态度坚决,没有多说什么,这件事他也没有了主意。不过吃完饭后,他也跟着我们来到了爷爷的坟边。
这个时候天刚刚黑,大伯和我爸在附近找了些柴火,然后在不远处燃起了篝火,这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照明。
借着火光,我看见爷爷的坟墓安安静静地座立在那里,似乎和平常的坟墓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一想到爷爷从坟里爬出来,就觉得透露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诡异。仿佛是一头洪水猛兽,似乎只要一张嘴,就能把我们三人给全部吞没一样。
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此时此刻也顾不得炎热了。再说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天气竟然不是很热,即便是坐在火堆旁,都还是觉得后背有点冷。我不知道我爸和大伯是不是这样,我又不敢问,害怕他们担心。
时间就这么流逝着,大伯和我爸都在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有时候甚至都牛头不对马嘴。我知道,他们两个心里其实也是害怕的,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法来转移注意力。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我立刻回头大喝一声:“谁?”
但是我什么也没看见。大伯和我爸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听到有人走路的声音。
大伯和我爸对视了一眼,然后我爸说他去看看,让我待在这里别动。
说完话,我爸从火堆里拿了一根烧着的棍子当火把,又从一旁捡了一根木棒,这才朝着我身后的方向走去。
我和大伯都站在篝火旁看着我爸,心里有些着急。爷爷的坟地虽然不算太偏,但是也绝对不是一般人都会来的地方。这么晚了,到底会是谁来这边呢?
“站住,别跑!”远处,我爸突然传来一声大喊,紧接着,我们就看见我爸钻入丛林里,他手上的那点火光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远,以至于最后被黑暗吞没。
有那么一刻,我很想哭。我害怕我爸会出什么意外,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已经再不能承受更多的打击了。
我和大伯坐在篝火旁等了一会儿,时间至少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但是我爸还没有回来。我开始有些着急了。大伯也是,他起身,对我说,我去寻你爹,要是我半个小时没回来,你就先回家去。
大伯也去了,整个坟地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四周一片漆黑,我很害怕,不敢往其他地方看,只好不断地往火堆里添加柴火,生怕这唯一的火光也熄灭了。
我的后背还是好冷,于是我转过身来,准备烤一下后背,而且后背靠着火堆,面朝外面,也更安全一些。
我的手里握着手机,每隔一会儿就看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大伯离开也有二十分钟了,我开始越来越害怕,在这漆黑的夜里,在爷爷的坟地边上,我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沙沙沙……”我突然听到有声音传来,而且,是从我爷爷老屋那边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