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蓝色的警灯相互交织。
尖锐的鸣笛声、惊恐的尖叫声,还有无关群众的嘈杂叫嚷声,将整条街道搅得喧闹无比,全然不像是午夜该有的静谧模样,仿佛此刻应当是置身于白昼的闹市。
今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当然,准确来说,这只是对居住在夏空小区的所有人而言。
此刻,一栋某层的屋内——有五个尚在呼吸的活人,以及一具已然没了气息的尸体。
久未出声的男子缓缓取下了眼镜,抬手捏了捏鼻梁,面上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疲惫。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估摸着也就二十来岁,身穿一件蓝灰色的格子衬衫,头发软塌塌地向下垂着,毫无这个年龄段该有的生气。
若不是他起身的位置处于隔间里的专属工位,怎么看他都更应该像是个初入职场,才找到工作的实习大学生,而不是这一家创业小公司的老板。
“荀哥,荀哥!”
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再次传来,时荀满心无奈,踱步走向窗边,俯身朝下望去,只见训练有素的警员已经进入了小区。
时荀拉上窗帘,动作干脆利落地转身,目光冰冷地看向面前瑟瑟发抖的两男两女,冷冷开口问道:“前面的我先不问了,我就想知道是你们谁报的警?”
刹那间,四人的目光慌乱交织,眼中满是惊惶与不安,像极了被突然惊起的小鹿。
关子玉双腿打着颤,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像是随时都会摔倒,好不容易才挪到时荀身边,猛地抓住他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几近崩溃:“对不起,是我,荀哥……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我当时真的被吓破胆了,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荀哥,这次死的竟然是何涛!死的是何涛啊!你当时明明说好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看着关子玉泣不成声的模样,时荀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厌烦。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即便团队里拢共才六个人,这人数也还是太多了。
噢,不对,现在算上他已经只剩五个了。
突然减少的人员,是食客们蓄谋已久的吗?还是他们单纯临时起意?
耐着性子安抚好组员的情绪后,时荀陷入了沉思。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时荀满心苦恼,更多的是困惑不解。食客下达的订单向来从未更改过,每次挑选的食材都严格依照订单要求,数量精准,不多不少,刚好是一道菜的量。简单的食材处理工作,他都会分配给组员,复杂些的则亲自上手。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出现任何差错。
他点开何涛的电脑,翻到最新的接单页面,再次仔细确认起来。他从头到尾将页面检查了一遍,食材的姓名、年龄、死亡故事等信息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并无异常。
时荀将鼠标拖到页面底部。
等等,什么时候订单备注那一栏多了“核桃”两个字?他确定自己毫无印象,显然,这是食客自己加上去的。
时荀面色不虞。显然,这一次,是食客的手伸的太长了。
空夏小区一栋的墙壁,仿佛是一层单薄的屏障,难以阻挡外界的声响。正因为这糟糕的隔音效果,这里的租金才会如此亲民。只要有人踏入楼道,他们的脚步声便会毫无保留地钻进屋内,清晰得就像在耳边回响。
时荀的短暂的震惊被打断,看来此刻不是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再次仔细检查了何涛电脑上的订单,虽说每次完成订单后都会将信息销毁,但他还是放心不下,直接点击了恢复出厂设置,又敲了几个代码确保安全。
一丝一毫可能泄露他们工作内容的隐患都绝不容许留下,哪怕是最细微、最不易察觉的一点蛛丝马迹,也必须彻底清除,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时荀从桌上一把扯过一张纸,随后伸出手,不容置疑地揪住关子玉的脸,看着对方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轻轻擦去她脸上已然花掉的妆容。
紧接着,时荀神色冷峻,语气严肃地说道:“听好了,情况紧急到时候需要临场发挥——何涛是因为私自欠债,被债主找上门给捅死的。而我们几个,都被迷晕了。你出差刚回到工作室,被眼前这恐怖场景吓得不轻,所以报了警,懂了吗?”话落,他又顺手帮关子玉整理了一下盘好的头发,边整理边暗自思忖,或许应当弄得凌乱些,这样才更能显出目睹同事被杀后的惊恐模样 。于是果断扯下关子玉的头绳,把皮筋递给对方,“扎一个低马尾。”
另外三人显然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陶素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时荀立刻打断了她。
“我知道何涛的死很突然,但我现在也无法和你们解释什么原因。你们只需要知道,食客向来都会帮我们解决好一切,这次也不会例外。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装作晕倒就行。”
时荀身形一侧,主动让开了位置,不再遮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刹那间,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原本静静躺在工作椅上的何涛身上。只见何涛的胸口处,毫无征兆地多了一把寒光闪烁的水果刀,干涸的血迹暗沉而醒目,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他已经离世许久。而在何涛四周的地面上,散落着四块布帕,褶皱纵横,显然是被使用过的痕迹 ,显得是如此不可忽视。
瞧,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这次食客也不出意外地处理好了食材的后续问题,不是吗?
四人的神情明显舒缓,恐慌之色渐退,镇定了下来。
毕竟,这类状况他们并非头一遭经历,只是此次遭遇变故的是朝夕相处的组员,才致使他们一时间方寸大乱而已。
陶素以及另外两人迅速做出反应,各自弯腰捡起一块布帕,毫不犹豫地捂住口鼻。不过眨眼间,他们腿一软,便直直向后晕了过去。关子玉则半蹲在墙角,准备履行自己将要面对的任务,她将整个脸深埋进膝盖之间,身体微微颤抖,嘴里小声嘟囔着,看起来试图是在安抚受惊的自己。
时荀见状,转身朝着关子玉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而后他捡起布帕缓缓走到椅子旁,微微俯身,对着静静躺在上面的何涛,声音极轻地道了声抱歉 。
“砰!”
就在时荀晕倒的同一瞬间,门被猛地撞开。
“警察,不许动!”
“时先生,时先生?能听得到我说话吗?时先生,你慢慢尝试睁眼好吗?”
耳边传来模糊的声音。
时荀眼神慢慢聚焦,随后不舒服的眨了眨眼,他能感受到太阳穴隐隐传来的刺痛。
食客们这一次拿出的药效还挺猛……很难想象他们是不是为了看乐子而夹带了点私货。
也不知道昏了多久,估计也该到警局了,可能还要问点什么。
“我这是,在哪儿……啧,头好痛。”
时荀模仿着电视剧相关说出了经典开场白,他眉头紧蹙,双眼微眯,目光迅速扫视着四周——正前方,只有一个穿着一身白色的女生,凭直觉判断,她大概率就是狱医了。身旁,一位身形高大的狱警静静地伫立着,而门口处空无一人,不见丝毫守卫的踪迹。
这般情形看来,此地似乎仅有这两人。
“头疼是正常的,你吸入太多迷药了。”
医生走到时荀身旁,伸出手将他从躺椅上扶起。紧接着,微微俯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时荀的眼皮,仔细检查着其中是否布满血丝。
时荀看到了她的名牌,窦娇。
窦娇,豆角?
嗯……好名字,这听起来就很好吃。
“我怎么,在警局?”
思绪回笼,他故作惊讶的向后缩了缩。已经确认过了周遭状况,时荀抬起手,看似不经意地揉了揉额角,像是要借此动作抚平心底的不安。紧接着,又伸手整理起之前故意弄皱的衣领,抹平褶皱,试图让自己的外在形象重回规整。
“彻底清醒了吗?很好,窦医生你先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这一次辛苦你了。留个空间,我问他几句话。”
高个子狱警抬起右手往门边示意了一个出去的动作。
目送医生离开后,他目光聚焦在时荀的脸上,“时先生您好,我是霍旗,空夏分局大队长。初次见面,我简单问你几个问题就好。”
来了吗?
时荀装作紧张的点了点头,好让自己表现得更像是人生中第一次受到这么严肃的问话,他咽了咽唾沫。
“好的警官,我会好好配合您的……所以请问,我是犯了什么事?”
“时荀,时间的时,荀子的荀,真是个好名字。一听便觉得意蕴悠长 。”霍旗没有直接回答时荀的问题,而是先夸了夸时荀的名字。而后他又看了看父母和亲友那一栏,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微微皱眉跳过了那一页。
为了不留下空白,霍旗只是又随口夸了几句时荀的名字,用词文绉绉的,时荀听着别扭,瞧霍旗那样,估计他说的也别扭。
不知道是谁给他写的词。
霍旗从饮水机下面取出一个塑料杯子,然后接满了水递给时荀,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小沙发上,然后自己翻开了手上拿着的资料。
“我们直接进入主题吧——这次你们工作室可出现命案了——受害人何涛,去年六月在你的公司入职,担任的是出纳一职。是个好职位,这直接掌握公司命脉了。”
霍旗自看到时荀瞪大的双眼,感叹到他始终还是个年轻人罢了,“你先不要惊讶,对于何先生的死我们感到十分抱歉,所以据我所知,管钱的一般都是责任心强,且有良好职业道德的吧,这样的人,真的会私自欠外债吗?”
说完话后霍旗没有改变姿势,仍然翻动着案本,但时荀知道,这个人在借此观察自己的表情。
果然是大队长么。
“我……我不知道霍长官,何涛这么好一个人怎么会死呢……又怎么会欠债……”时荀好像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是他宁愿是自己犯了事,也不愿意听到自己的员工出现了生死相关的问题。
看着霍旗冷冰冰的模样,时荀强装镇定,叹了口气回答起他的问题,“您也知道的,我那就是一小工作室也没什么本钱。”
像是提起这类话题让本人多多少少有些尴尬,时荀不好意思的舔了舔下嘴唇,为自己辩解了几句, “所以关于何涛这个职位,何先生他带着合理薪水和相应资历应聘了,而我那时候确实急于组建工作室,确认了一些工作上的问题,我就直接录用了他,仅此而已,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时荀满脸苦恼,右手食指轻弯挠了挠脸。他此刻的模样,将年轻老板那种自尊险些被戳破时的窘迫展露无遗。
他悄悄抬眼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人,对方模样不变。
“他日常生活中有过什么异常吗?我的意思是,案发前几天,债主有和他联系过吗?”
霍旗听到时荀关于上一个问题的回答没什么反应,继续问道。
“实在不好意思,这个情况我了解得不是很透彻……不过照常理推测,或许是有的吧……毕竟现在沟通便捷,打个电话就能问清楚……但您也明白,有些事对方要是有意隐瞒,那我们冒昧询问,反倒显得不合适了 ……”
时荀脸上佯装出苦恼的神色,稍作思索后便开口作答。
实际上,他此刻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眩晕感依旧一阵接着一阵,根本没什么心思去编造何涛的谎言。一想到食客的所作所为……时荀到底还是忍无可忍,在心底暗自咒骂了两句。
后续霍旗又随便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安抚时荀的情绪,告诉他空夏分局会尽快找出凶手。
而对时荀的问话似乎只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流程而已。
也确实是这样,因为时荀到底是晕过去的那个,他们的重点想必还是放在唯一清醒的报了警的活人——关子玉身上。
时荀应付的倒是轻松得很,因为食客办的事从来没出过纰漏,估计那把刀上留下的指纹是下一个需要处理的食材。
时荀知道,放他们离开是早晚的事。这没什么好着急的,关子玉是个天生的好演员,从某些角度来说,她在那方面简直天赋异禀,用不得他操心……他只用伪装成很慌乱,但又很诚实的公民样就好了。
他深谙此理。
一问一答如流水般很快过去。
时荀瞟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表,然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鼓起勇气抬头注视着霍旗的眼睛, “霍警官,我想请问一下我的其他员工怎么样了,他们没有什么事吧?”
“活着,带过来只是例行问话而已,你们当时全部被人用迷药迷晕了,窦医生不得不给你们每人都搞了检查,怕到时候留下什么隐患。”
霍旗说完话后又像是想到什么了一样,又开口解释了几句。
“况且要结合个人体质,每个人吸入的药量不同,因此苏醒的时间也不同。所以……”霍旗抬手看了看腕表,“应该也差不多了,走吧,我先带你出去。”
说着,霍旗向门口比了一个请的姿势——就像那是把窦娇请出去的那样。
时荀仿佛安心了一般舒展了眉头,就好像是老板对员工关心至极一样。看起来一切顺利,不然霍旗是不会这么果断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时荀点头向霍旗致意,转身往前走。
“时先生,请问你认识吴项吗?口天吴,项羽的项。”刚走到门口,霍旗的声音就从身后响起。
“不好意思长官,我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请问他怎么了?”时荀想了一会儿,随即脸上露出歉意,似乎是对于没有帮助到霍旗的忙而感到抱歉。
“没事,随便问问”,可能是觉得这种回答敷衍不了时荀,霍旗又补充了两句,“他是某个案子的受害者,刚好和你一个小区的。我想着万一误打误撞了你两个刚好认识呢。没事,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走吧。”
说完也不管时荀是什么表情,霍旗先他一步走出审讯室。看他没什么动静,回头示意他跟上。
吴项么。
时荀当然是认识的,不仅是他,他的组员们也都认识,甚至说是熟悉。他们甚至还能清楚的说出是吴项多久死的,怎么死的。
时荀为什么那么清楚?
因为那是他亲手处理的,送给食客们的上一道菜。
不过霍旗不需要知道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