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伤的皲裂是很疼的,我亲手为你上药。」
我睁开眼时,长姐正抓着街边流浪汉那双长满冻疮的手,温声关心。
二姐挺着六个月的肚子,在一旁急着催:
「大姐姐,爹爹心口中箭,太医束手无策,只有你有办法了,你快回去救救爹啊!」
「没看到我正在救人吗?他快被冻疮疼死了!」
长姐一边给流浪汉吹伤口止疼,一边义正词严地说:
「将军和流浪汉都是人命,没有贵贱之分!」
这一番言论引得在场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好。
「不愧是宋神医!只为穷苦人救死扶伤,值得称赞!」
「宋神医说得没错,老将军只是受个箭伤而已,这流浪汉可是快被冻疮疼死了!」
「京城里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有什么小病小痛,宋神医都会管,这样的医者才配称为神医!」
二姐急得抓过长姐的手:
「他的冻疮只是皮外伤,明日来治也可以!
「爹爹心口中箭,命在旦夕!你到底知不知道心口中箭是什么意思,那是致命伤!!
「你再不回去,只怕爹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长姐却反问:「二妹妹,你如今成了王妃,便可以如此轻贱可怜人的性命吗?」
二姐一愣。
三年前二姐高嫁王府,成了宁王妃。
今日父亲中箭,危在旦夕。
怀孕的二姐带着太医赶回家中。
太医说箭伤刁钻,只有禹山医圣的传人能治。
整个越国,只有长姐是医圣的徒弟。
于是二姐带着我又急匆匆地来街上寻长姐。
宋老将军遇袭中箭的事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他那素有神医之称的大女儿却正忙着给一个非亲非故的流浪汉治那不痛不痒的冻疮。
「流浪汉是穷苦人,我说了,医者眼里,苍生平等!
「今日就算是王孙贵族来求我治病,我也得先把流浪汉的冻疮看好了!」
长姐的话又引来旁人的叫好。
「宋神医不愧是医圣徒弟!!此等侠义气节,绝不是那些见钱眼开的庸医能比的!」
「这宋二姑娘成了王妃,便敢当街草菅人命,在她眼里,穷人的命是比不过将军的命的!」
「这种人怎配当王妃!宁王当年该娶的是宋神医才对!」
二姐被气得无可奈何,脸色微白地抚着肚子,趔趄了一步。
我及时扶住了她:
「二姐姐,你别求她了,爹爹的箭伤,我也能治!」
「三妹?可你……」
二姐欲言又止。
宋家有三个女儿,长姐宋照月,二姐宋照玉,我排行第三,取名照心。
父亲是四品武将,我们见多了战场上的伤亡,立志学医。
当年医圣下山,带走了我与长姐,二姐因体弱留在闺阁。
十年苦学后,世人却以为禹山医圣只有宋照月这一个徒弟。
只因当年那场渔村瘟疫。
那是我与长姐下山后第一次行医。
瘟疫凶险,一日死数十人。
患者大多高热抽搐,皮肤出现黑色淤青,神志癫狂,死后尸体溃烂发臭。
姐姐认为是热证,我认为是寒证。
我们各自施药,最后姐姐救的人全活了,而经我手的一百三十六个病人却都血沸痛苦而死。
此事险些闹大。
是爹爹出面压下此事,才没有惊动官府。
他拼命保下我,却让我立下毒誓,此生不准再行医,否则万劫不复。
我背负人命,始终心怀有愧。
所以前世,父亲重伤,二姐难产,我都不敢贸然行医。
那百余条死于瘟疫、更死于我手的人命如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心口,让我畏惧,让我惶恐,生怕自己一身医术,会成为害人的刀,会间接害死无辜,害死至亲。
我一直以为我罪孽深重。
直到前世死前,我才知当年渔村瘟疫的真相并非如此。
前世的长姐也如今日一样。
父亲中箭,她忙着给流浪汉处理不足为道的冻疮。
二姐照玉难产,她赶往王府的路上忽然同情起一只待产的母狗。
她忙着给狗接生,嘴上说着:
「苍生平等,这只狗也即将成为母亲,狗的命不比王妃的命轻贱!」
最后二姐难产而亡,腹中孩子都没能脱离母体就被一起下葬。
宁王与二姐恩爱,为此要追责长姐故意拖延害死王妃之罪。
百姓也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这位宋神医救猫救狗唯独对自己的至亲见死不救。
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残酷无情?
眼看名声岌岌可危,长姐竟在二姐头七之日敲登闻鼓,状告父亲生前贪污军饷,二姐成王妃后为富不仁、打死丫鬟等罪名。
这些诬告没有任何罪证。
只因为是至亲告发,世人便认定宋老将军和宋家出嫁的宁王妃是自身德行有亏,死后才被大义灭亲。
「父亲中箭,二妹难产,并非我见死不救!而是我知道他们罪孽深重,阎王要收他们下去赎罪!
「他们生来便是富贵官宦,街上那些乞丐才是苦了一辈子的可怜人!
「在我眼里,这些穷苦人才是值得拯救的苍生!」
她在府衙,当着太子的面,正气凛然,清高倔强:
「所以,我没有错!」
太子被她的「医者仁心」打动,训斥了为亡妻发疯的宁王,直接给宋家定了罪,保全了长姐的神医名声。
而后,力排众议要娶长姐为太子妃。
宋家被抄家之日,我沦为了奴籍。
长姐风光嫁入东宫之日,我抱着父亲和二姐的牌位,冲撞迎亲队伍,誓要讨个公道。
却被马车撞倒在地,后脑头破血流。
父亲和二姐的牌位也摔成两段。
我在血泊里抽搐,看到一身凤冠霞帔的长姐走下花轿。
那时我还心存希望,朝她微弱呼救:
「姐姐,好疼,救我……」
长姐却瞥了我一眼,转身去关心刚刚被马车吓到失禁的街边乞丐。
旁人提醒:「太子妃,你三妹好像快不行了!」
长姐却说:「我这三妹跟着我那糊涂的父亲与二妹,享了半辈子安逸富贵,今日是她欠这可怜乞丐一条命。」
我在临死前,颤抖着伸出右手,想摸上我左手的脉搏。
这是自那次瘟疫后我第一次摸脉,我想自救。
脉搏却先被长姐的手切住了:
「三妹,看来你忘了当年的誓言,你若再敢行医,将万劫不复。」
当年父亲逼我立下誓言——若再对他人行医,至亲不得好死,我将万劫不复。
父亲用整个家族的性命给我上了枷锁,逼我不准再用医术「害人」。
我脸色煞白。
「姐姐帮你看看啊!」
长姐用力掐住我的脉搏,眼底露出笑意:
「脉来极慢,止而复跳,元气将绝。
「父亲流血而亡,二妹一尸两命时,都是这样的死脉。」
她察觉到我眼里的恨意,忽然俯身对我说:
「你没资格怨我,其实,当年你也可以救他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