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w市,大雪纷飞,张沫在医院四楼B超室门口坐着,盯着自己的检查结果。
她快死了。
又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医院,张沫想,她该走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做婚检,你表哥要全程跟着,理由是他是医学院的?”一个刻意压低的陌生女声传来。
一句话,瞬间留住了生性多疑的张沫。
双休日来看病的人很多,但是很安静,医生午休去了,大部分人在等检查结果。
说话的是前排三人中的女生。三人分别是,一对穿着同款白色潮牌情侣外套的小两口,和正在头戴耳机打游戏的“表哥”。
男生闻言立刻不耐烦:“许静,你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我以为,你能放弃读博,选择和我两头婚,就说明你是一个非常大气的独立女性,怎么现在突然对于这种细枝末节敏感起来了?是不是你那个姐姐又说了什么?”
听到这里,张沫终于抬眸,淡淡地瞥了前面这男的一眼。
这人口中的“两头婚”,张沫是有所耳闻的,就是结婚时,男方不出彩礼,女方不准备嫁妆。通常约定生育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跟爸爸姓,第二个孩子跟妈妈姓。
对于这种婚姻形式,张沫不发表任何看法,但是她对于“放弃读博”这四个字,却很在意。
就在这个时候,原以为听不到的“表哥”突然拿掉了耳机,笑道:“弟妹不用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罗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对医院熟,长辈让我跟着,主要是怕你们被骗着做一些没用的检查,浪费钱。”
“啊,原来是这样。那真是麻烦表哥了。”名为许静的女生尴尬不已,顿时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沫的视线从“表哥”左耳上闪亮的耳钉和超过3cm的小拇指指甲扫过,微微皱眉,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检查报告,从口袋里面拿出自己的手机。
前面,“表哥”开始给这对小情侣科普,什么样的婚前检查才是最完善的,有哪些项目是重点项目,而哪些项目则是纯纯浪费钱。
“表哥”提到的大部分都是关于生育功能的检查项目,罗伟听得特别认真,时不时叮嘱许静几句注意事项。许静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但是又说不出来。
两人有问有答地说了好久,许静才终于有空插话进去,弱弱地说:“罗伟,你去看看刚刚抽血的检查结果是不是出来了?”
刚刚的抽血查的是最基础的传染病,主要是查乙肝5项、丙型肝炎、梅毒、艾滋病,属于必做项目。
“恩,好像确实快半个小时了。”罗伟看了眼手机,拿着单据站起来,朝着不远外的自助报告打印机走去。医保卡一刷,“滋啦滋啦”的声音响起,就有打印纸不断地从机器里面被吐出来。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罗伟在看到第一张打印结果的时候脸色就立刻变了,下意识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在医院里面出现这样的反应,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再联想到刚刚查的项目,许静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站起来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但是没有想到,“表哥”的动作比她更快,几乎是从她的身边闪现过去,甚至还撞了许静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已经赶到了罗伟的身边,一只手捏住他的肩头,紧张道:“怎么了?”
许静被“表哥”撞得一个趔趄,缓了一会儿才直起身,看着这两人的互动,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
罗伟脸色阴沉,又看了许静一眼,朝着“表哥”使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眼色,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敷衍道:“没事没事,是医院弄错了,打出来的是别人的报告,把一个80岁的老头子的单子给我了,刚刚一看数据吓我一跳,哈哈。”然后拽住“表哥”的胳膊往许静的方向走,“这什么破医院,这东西都能弄错?!我们走,换一家私人医院重新做。”
这话一出,在场的病人和家属都抬头看向了他。要知道这家医院已经是他们城市最好的三甲医院了。再说了,他当着一群在这看病的病人说这家医院是垃圾,这不是打大家的脸吗?
“表哥”被罗伟扯得踉踉跄跄的,到底还是没有从罗伟复杂的眼色里面读出真实的含义,他疑惑地看着罗伟,压低声音:“你到底什么情况?”
此时,打印机还在“滋啦滋啦”地往外面吐着纸张。
罗伟紧张极了,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直催着“表哥”赶紧走。
许静坐不住了,朝着自助报告打印机走去。她要亲自看看检查结果。
罗伟立刻拉住她:“小静,别看了,这家医院不行,我们换一家医院重新做。”
一向柔弱的许静难得倔强一次:“可以,除非你把结果给我看一眼。”
罗伟:“别看了,这种破烂医院没什么好看的!”
“不行,我就要看!”
三人拉拉扯扯,吸引了其他所有病人的目光。
这时,张沫悠悠开口,插话道:“有病就治,多为家人想想,万一传染怎么办?”
众人看去,立刻发现开口的是个美女,明艳的御姐脸,170的身高,经典的黑长直发型,外面一件墨绿色的大衣,下面是短裙和长靴,气场很强。
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看起来不太健康,不过考虑到这里是医院,也很理所当然。
美女的话总是有说服力的,围观群众纷纷“就是就是”。
这时,“表哥”仿佛联想到了什么,忽的脸色一变:“你是不是得艾滋了?”
许静震惊:“艾滋?”
罗伟勃然大怒:“你才有艾滋!你能不能就别跟着添乱了!都说了,我没病!!!是这医院太稀烂了!!!”
闻言,旁边一个拄着拐杖的大爷不高兴地站起来:“我们今天这里的人都是过来看病的,你一口一个医院太烂了是什么意思?自己有病还怪医院,老头子我今天还真是长见识了。”说着举着医保卡也走了过来,“要扯皮走远点,其他人也还要看结果呢。”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骂这小伙子说话太不中听。
那边,罗伟一个人拦着两个人已然强弩之末,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大爷,眼见着已经绕开他们走到了还在源源不绝吐出纸张的打印机旁边,伸手就要摸到那些纸!
他大脑一片空白,忽的大喝一声,推开了面前的两个人,整个人都扑到那台自助打印机上,把它遮得严严实实。
拄拐的大爷差点没有被他的动作撞飞,用震惊的表情看向了罗伟。
要知道,自从他拄上拐棍之后,上街不管什么车,哪怕是婴儿车都要绕开他走,现在居然敢有人撞他???
当即大爷就决定一会儿就直接躺下,让这小伙子见识下社会的险恶!
但是,在躺下之前,暴脾气的大爷还是决定先出出气,一拐棍就照着罗伟的脑袋甩过去:“小兔崽子,你要杀人啊你!”
从棍子甩过去的破空声可以听出来,大爷是用了全力的。罗伟当即发出一声痛呼,捂着脑袋整个人蜷缩了下去。
“表哥”当即蹲下查看罗伟的头顶,冲着大爷吼道:“你怎么打人啊?!”
大爷根本不理他,已经心满意足地躺下了。
围观群众:“......”
失去了阻拦,许静快人一步地扑到了打印机前面,终于拿到了罗伟的“检查报告”......
然后下一秒,那一沓纸张就狠狠砸到了罗伟的脸上。
许静愤怒得双眼通红:“表哥?!你们不穿衣服抱着啃的时候,你们爸妈知道吗?!”
纷飞的纸张散落在围观群众的身边,大家看后纷纷发出开了眼的惊叫。
张沫笑了笑,在一片喧哗中,离开了此地。
当然了,这场闹剧很快就被赶来的保安同志制止了。
情感纠葛他们肯定是不管的,但是年轻人“殴打”老年病患,他们没法坐视不理。
罗伟和“表哥”两个人臊眉耷眼地被带去了保卫科,而大爷则是被担架抬走了。
被抬着路过许静身边的时候,原本还捂着心口“哎呦”的大爷小声问了句:“那小崽子家里拿的出十万吗?”
许静沉默片刻,低声道:“他家刚拆迁。”
大爷很潮流地比了一个ok的手势,再一次心满意足地躺下了。
许静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的想到什么,转头向人群看去,仿佛在寻找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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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沫刚走到医院门口的地铁站入口时,忽的听见身后一串急促的“滴滴滴滴”的喇叭声。
张沫下意识回头,就见许静开着一辆MINI Cooper,探出半个脑袋,有点焦急地看着她,不太确定地试探道:“你是......Q大的张沫吗?”
Q大,国内顶级学府,正是张沫的大学。
“你是?”这倒让张沫有点意外,没想到这姑娘竟然认识自己。
许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一个大学,我是外文系的,以前一起上过公共课。你去哪?我送你去吧。”
张沫看她一眼,上了车,报出了自己出租屋的位置。
许静在导航软件里面搜了,距离有点远。前半段的行程两人都非常安静,只不过看得出来许静明显有问题要问,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一直在犹犹豫豫。
张沫刷了一会儿手机,见许静还没有开口,耐心用完,直接道:“算了,你别问了,我直接回答。是的,刚刚那些图片就是我传的。”
许静瞠目结舌:“真的是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张沫:“你们把病例就放在我前面一排,姓名年龄电话地址一应俱全,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专业的,就应该知道有了这些东西我什么都能查到。”
是的,张沫,是那一届Q大计算机系的第一名。
那个时候,外文系女生多,计算机系男生多,校领导出于某种不可说的目的,经常把他们两个系安排在一起上公共课。
许静虽然只是和他们班一起上过一个学期的公共课,却依然对张沫印象深刻。毕竟计算机系原本女生就少,那一届的男女比例更是达到了逆天的7:1,原本颜值就高的张沫在一群格子衬衣男中看起来是那样的熠熠生辉。
“也对,你们毕竟是我们学校的王牌专业。”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许静不由得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我记得,你当时成绩很好,大家都以为你会继续深造。”
张沫摇头:“我要赚钱。”
许静沉默了一秒,想起来听说过,张沫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甚至姓氏都是和孤儿院院长姓的。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那你现在在哪家互联网大厂上班?还是说自己开公司?”他们学校出去的技术型人才基本上都是这两条路。
张沫说了一个名字,是那种年薪百万的顶尖大公司:“不过我半年前离职了。”
这种好工作被放弃了,许静都觉得心疼,问道:“为什么呢?”
张沫:“因为我要死了。”
车内的氛围有一瞬间的凝滞。
许静声音都有点抖:“怎么会呢,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了,都什么病都能看的......”
张沫不说话,只是把左手的衣袖拉高了一些,露出里面的智能手表。
随便点了一下,圆形的表盘上,现在显示的是佩戴者的心跳速率。
于是许静就看到张沫的心跳速率在疯狂变化,一下子100,一下子200,甚至可以达到300,而又会突然一个下降!下降到个位数!
许静惊呆了:“你......手表坏了?”
“手表没坏,心脏坏了。从小就不太正常,这半年彻底开始发癫。”张沫说话的语气很淡然,“重点是,完全找不到原因。这半年,光检查都花了一百多万了,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这已经是张沫工作三年的全部积蓄。这还得亏她之前工资高,不然换做普通人,已经是负债累累。
“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有时候还会骤停,短则十几秒,长则几分钟。医生说,按照这个频率,最多半年,直接去殡仪馆报到。”
“那你钱还够吗,我可以借你几万。”许静惋惜又心疼地问。
张沫无语地看着她:“你听不懂吗?我快死了。我这个人现在没爹没妈、无亲无故、没钱没工作,真要死了,到时候谁还钱给你?”
许静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个时候终于掉下来了:“呜呜,可是我就是想借你。”要不是今天遇到了张沫,她的人生可能就彻底走到弯路上了。
她们俩同龄,张沫才25岁,明明还那么年轻。她真的很想为张沫做一点什么。
张沫笑了,语气终于温柔了一些:“真是个好姑娘。难怪那渣男骗你呢,要不是我马上就去殡仪馆报到了,我都想骗你一笔。”
许静:“呜呜......”
张沫小嘴抹了蜜:“哭吧,多哭哭,脑子里面的水就会少一些。”
许静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这正哭着呢,张沫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我是......知道了......我现在过来。”
等电话挂了,许静擤擤鼻问:“去哪儿?换目的地吗?”
张沫:“是。”
许静:“哪儿?”
张沫:“殡仪馆。”
许静惊恐:“......你现在就要去报到?”
眼见着许静又要开始掉眼泪,张沫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我那25年没有见的爹死了,我去认个尸。”
许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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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再无话,张沫在殡仪馆门口下车了。
冬日的寒风呼啸着,刮得她的脸颊生疼。
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了。那是个很干瘪的老头,六十多岁的样子,枯黄的头发,干瘦的体型,还没有穿着长靴的张沫高,耸肩驼背,看上去有些畏畏缩缩。
一看到他们下车就迎过来,犹豫着问哪一位是张沫。
张沫下车,身姿挺拔,神色冷漠:“我是。”
老头自称是她父亲的助理,可以叫他江伯。
许静在驾驶室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但是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
张沫转头对她说:“你记住,你下次再闭着眼睛乱找渣男,我死了之后就用筷子把你的猪脑子带到地府去涮火锅。”
许静打了个寒战,哭着开车跑了。
张沫一路跟着江伯,来到了存放尸体的位置。
严格说起来,这并不是尸体。
因为摆在张沫面前的,是一个骨灰坛。
骨灰坛安静地放置在那里,承载着一个生命的全部终结。
旁边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殡仪馆的馆长,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紧张。大冬天的,满头大汗。
“......”张沫漠然看向江伯,“江先生,我认为,认尸的前提,是至少还有尸体。”
不管这个里面装的是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他们之前的情谊可完全没有到所谓的“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毕竟,被放在孤儿院门口的时候,张沫还不到一个月。
说着,张沫看着骨灰坛旁边的一张标签,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汪衡。男。52岁。死因:火化。”
张沫:“......”她感觉自己的智商被放在地上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