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老大家的,赶紧麻利地起来做饭,都几点了!”
“真是个懒婆娘,现在都不起来做饭,你想饿死我和你爹,饿死全家人?”
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大,伴随着的是妇人尖酸刻薄的声音。
林川被吵醒,费力地睁开眼睛。
外面的天,明显还没有大亮,小小的窗户上,玻璃早就碎掉了,没钱换新的,只糊了一层黄纸。
眼前是漆黑的墙面和棚顶,身下躺的地方硬邦邦的。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不是突发脑出血,死了吗?
可是这里的一切,怎么那么陌生又熟悉?
“老大家的,赶紧给我滚起来!我可真是惯的你,秋收忙的什么似的,你倒好,躺在炕上装死,咋不懒死你?”
刺耳的声音再度传来。
身边的人缓缓坐起身,伸手去拿衣服披上。
林川被她的动作惊着了,转头一看,眼前的女人,不正是他日思夜想了二十年的妻子么?
“春麦?”林川有些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他一边喊着,还一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痛来袭,他不是在做梦!
许春麦的肚子一阵阵的疼,她的脸色发白,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大川,你昨儿夜里回来的晚,干活辛苦,再睡会儿,我去做饭。”
林川坐起来,察觉出不对劲儿。
许春麦的肚子很大,她将衣服拿过来刚刚披到肩膀上,又停下来,似乎痛苦的不行。
林川脑子里的记忆来袭,大脑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重生了,重生回1980年!
现在正好是他妻子许春麦要生二胎的时候!
上辈子,因为他的养母,也就是现在在外面叫喊的吴春花的阻拦,加上他自己的懦弱和犹豫,没有将临产的许春麦送到医院。
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臀位,屁股先出来,怎么都生不下来。
最后,虽然生下了个女儿,但是因为长时间窒息,生下来就没了气息。
他的妻子,许春麦更是因为大出血,村子里压根没办法救,也随他的小女儿去了。
当时吴春花看见他的小女儿没了气儿,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说什么,又是个赔钱货,死了就死了。幸好没去医院浪费钱。
只能生赔钱货的媳妇儿留着有啥用!
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愧疚和悔恨当中。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么爱他,一切以他为中心的妻子,怎么会死?
还有他们的小女儿……
每每闭上眼睛,他的眼前都是妻子身下流不完的血,她惨白无血色的脸,还有他那被吴春花随意扔在黄土里,脸色青紫的小女儿。
想到这里,林川迅速穿上衣服,“春麦,你是不是肚子疼?”
许春麦的阵痛过去,感觉好了不少。
她点点头,“嗯,可能是要生了。”
林川下了地,“走,我带你去县医院。”
许春麦不解,“去县医院?”
家家户户女人生孩子都是在自家生的,没听说过谁家去医院了。
“大川,不用了,生大丫的时候也是在家,没事儿的。”
许春麦知道,去医院生孩子要花很多钱,她和林川根本就没钱,家里所有的钱都在她公婆手里。
她不想林川为了她为难。
林川伸手为许春麦穿衣服,又拿了鞋,蹲下来为她穿好,“不行,这个事儿你得听我的。”
外面吴春花已经等不及了,她叫来自己的小儿子林兴龙,一下子将本就破旧的门踹开。
这“轰隆”一声,把还在熟睡的大丫给吓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本来想哭,看见吴春花的一刹那,眼泪都咽了回去。
随即小身体发抖地躲到许春麦身后。
“呦呵,起来了啊?我以为是想在家里当祖宗供着呢,你还等着我做饭端到你炕头?”
许春麦的阵痛再次来袭,疼的动弹不得,话都说不出口。
再次看向吴春花,林川的心里满是恨意。
眼前的女人说是他的养母,也是他的婶娘。
他原本是大伯家的三儿子,但是因为他的叔叔和婶娘结婚三年没有孩子,所以他的爷爷奶奶做主,将他过继给叔叔家。
就是为了让他给叔叔和婶娘养老的。
他当时被过继来的时候,已经四岁了,所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说来也巧,他过继过来半年以后,吴春花竟然怀孕了,随后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林兴龙。
又隔了一年,吴春花再度怀孕,生下了个女儿林彩凤。
打那以后,他的养父养母对他就没正眼看过。
他那时候小,总觉得自己做的多一些,对弟弟妹妹好一些,就能得到正眼相看,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无论他做多少,吴春花只看中他能给家里带来多少利益。
他的爷爷奶奶一直偏心他的养父这个小儿子,不让他和亲生父母亲近。
他与大伯和大伯娘多说一句话,都会被骂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爷爷奶奶说他们找人算过,如果他回大伯家,就会影响他小儿子家的气运。
他过的再苦,也不敢和大伯家太过亲近,因为每次被发现,他的爷爷奶奶就会追着大伯和大伯娘打……
这次的阵痛再次过去,许春麦将手搭在林川的胳膊上,然后下了地,轻声说道,“娘,我……这就去做饭。”
林川的思绪被拉回来,他将许春麦按着坐到炕沿边,然后看向吴春花,“娘,春麦肚子疼,肯定是要生了,饭你们自己做,不做就饿着!”
吴春花愣了一下,林川从来没对她这个态度过。
“林川,你个白眼狼,我就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谁家媳妇儿嫁进门不做饭?我还养着她不成!你说她要生了,我看就是装的,还没生呢,活就得干!”
许春麦就怕吴春花骂林川,她心疼林川。
“大川,我……”
林川拍拍许春麦的手背,“春麦,今儿必须要听我的。”
说着,他去给一旁瑟瑟发抖的大丫穿衣服。
大丫是他的女儿,今年三岁了,到现在还没正式取名字,家里一直叫她大丫。
吴春花本来就不喜欢他,大丫又是个女娃,更加不受待见。
上辈子,就在许春麦和他的小女儿死了以后,有一天,趁着他不在家,吴春花将大丫带到县城去,给弄丢了。
他心爱的大女儿,就这么永远地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找了一辈子的女儿,直到上辈子死之前才知道,是被吴春花卖掉,换钱给林兴龙娶了媳妇儿!
林川将炕上的被子都卷了起来,还将这个破旧的小屋里能带的东西全都搬到了拉车上。
吴春花被林川的态度和举动气到。
“林川,你干啥,你这是干啥?”
林川仔细将被褥铺好,先将大丫抱着放到拉车上,回身又去将许春麦抱起来,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将她也放到拉车上,还拽了被子给她盖上。
“我带春麦去县医院生孩子。”
说着,他将拉车上的绳子往自己肩膀上一套,就往外走。
吴春花一看,立马嚷嚷开来,“林川,你、你翅膀硬了,我就让你媳妇儿做个饭,你就要带人去县医院生孩子?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有没有这个家!”
“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就她许春麦金贵,还得去县医院生?别人都在自家炕头生的,还有生到地头儿的,咋的她许春麦要去县医院花那么多钱生孩子?她许春麦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矫情个啥劲儿!”
落进林川耳朵里的话再熟悉不过,上辈子这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
这个家,林川已经不准备再回来了,本来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看见林川不为所动,还往外走,吴春花扯着嗓子,恨不得整个玉泉村的人都能听见。
“林川,你今儿要是走出这个院子,就没我这个娘,你就是没良心,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此时正赶上秋收,虽然天还没怎么亮,但是家家户户都起来了。
这会儿吴春花一闹腾,左邻右舍的都出来往这边瞧。
林川的养父林有福,和他女儿林彩凤也从屋里出来。
林彩凤正睡觉呢,被吵醒了怨气特别重。
“大哥,你这一大早上的是闹腾啥,不就是让大嫂做个饭么?你至于还把人弄到县医院去!”
林有福手里卷着旱烟,蹙着眉头,“大川,赶紧把拉车放下,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让乡亲们看笑话!”
林川停下脚步,回身望望他的妻子和女儿,呵呵,上辈子,他刚开始就是纠结的太多,顾忌的太多,结果失去了一生挚爱和他的两个女儿。
现在,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妻女重要。
看见林川停下来,吴春花他们以为说动了他,几个人很是得意。
“赶紧乖乖地给我认错,让你媳妇儿痛快地去做饭,今儿这个事儿,我就当没发生。”吴春花得意地掐着腰,说的好像她多大度一样。
林川连个眼神都没给吴春花他们,等到将妻女安顿好,上辈子的仇,他要好好报!
不过不对,他差点儿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林川将拉车的车沿搭到旁边的枯树墩上,稳住以后大步朝屋里走去。
吴春花以为他是来道歉的,结果林川越过她不说,还绕过了林有福,径直进了屋。
林川进了吴春花和林有福的屋里,直接从炕上的被垛下面将户口本摸了出来。
吴春花和林有福追进来,正好看见他将户口本揣进怀里。
“林川,你拿户口本干啥?你给我放回去!”
林川瞥了她一眼,“给我娃上户口!”
现在不将户口拿走,回头想再来取,可就不容易了。
看出来林川的冷脸,林有福伸手去拦,林川力气大,直接将人拽到一边,大步离开,拉起拉车就走。
许春麦躺到拉车上,根本就躺不住。
“大川……”
林川是过继过来的养子,在许春麦心里,他一直就过的不好,无论干什么都要看人眼色。
她怎么舍得林川被骂白眼狼,被人戳脊梁骨?
林川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春麦,你好生躺着,这个家,以后咱不回了。你放心,我肯定让你和两个娃都过上好日子。”
许春麦心里是满满的感动,但是心里还是免不了担心。
“可是大川,你会被人嚼舌根的。”
林川丝毫不在意,“谁不嫌累谁就嚼,嚼舌根能当饭吃咋地。”
许春麦真的心里暖暖的。
“春麦,你信我,我肯定再不让你和两个娃受委屈。”
林川保证着。
许春麦从来都信任林川的。
她默默点着头,“大川,我信你。”
阵痛再次来袭,许春麦蹙起了眉头,整个人也侧身蜷缩了起来。
大丫吓坏了,“妈妈,你是不是很疼?”
大丫的小声音飘进林川的耳朵里,林川加快了脚步。
女人生产,向来都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他很想安慰安慰许春麦,可是现在说再多都是徒劳,他一个大老爷们,完全没办法替媳妇儿疼。
许春麦拉过大丫的手,“妈妈没事儿,不怕,不怕。”
大丫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许春麦,“妈妈……”
大女儿软软糯糯的小声音就在身后。
林川一边走,一边感叹。
上辈子,他的大女儿三岁走丢了,连大名都没来得及取,他找了二十年。
一边做生意一边找她,做生意也是为了钱多了,能支撑他到处去找女儿,他没有一刻放弃过。
直到他的弟媳,也就是林兴龙的媳妇儿拿了他的钱,说走了嘴,他才知道,大丫是被吴春花给卖掉了。
得了线索,他终于找到了大丫。
到了大丫生活了二十年的山沟沟,他看见了什么?
刚刚二十三岁的大丫,看起来像是四十多岁的妇女。
她目光呆滞,浑身脏兮兮地,就窝在牛棚里面,谁靠近都会发抖。
家里面破败不堪,还有六个脏兮兮的孩子。
是的,他二十三岁的大女儿,从十五岁就开始生孩子,八年的时间里,一共生了六个孩子。
再加上被家暴,被虐待,身体早就垮了。
他拼命地将大丫抱进怀里,将她送到医院,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女儿,油尽灯枯,就那么死在了他的怀里,连一声爸爸都没叫。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想象着,两个女儿在他身边慢慢长大。
他特意弄了两套房子,里面满满的都是小姑娘的衣服,玩偶,还有化妆品等等。
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有。
他想象着,他的女儿们几岁的时候打扮成什么样子……
他在心里还给两个女儿都取了名字。
大丫叫林舒宁,希望她一辈子舒适安宁。
小女儿就叫林乐安,希望她一辈子喜乐平安。
许春麦的疼痛就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好了,就跟着坐起来。
他们还能听见吴春花在后面跳脚,一直在骂他们的声音。
林川知道许春麦紧张,“春麦,我给咱大丫取了个名字,就叫舒宁咋样?舒适安宁。”
许春麦一听就来了兴致,在嘴里念了好几遍,随即扬起笑脸,“好听,大川,这名字真好听。”
她家林川长的好,还很有才华呢。要不是公婆阻拦,她相信,林川肯定能考上大学。
许春麦拉着大丫,“大丫,爸爸给你取了大名,就叫舒宁,以后咱们就叫林舒宁。”
大丫听了以后,也跟着笑起来。
“林舒宁,我有名字了,爸爸,真好听,我好喜欢。”
林川扬起笑脸,“回头爸爸就给你去上户口。”
到了村口,村支书孙国岭看见林川拉着拉车。
“大川,你这是干啥去?”
林川干了一手好的木匠活,昨儿和他儿子孙向东一起,回来的时候都后半夜了。
林川伸手抹了一把脸,“孙叔,我带我媳妇儿去县医院生孩子,她这胎位不正,容易有危险。”
孙国岭一看,许春麦又开始疼了起来似的,脸色差的很。
“那快去快去,有啥事儿记得招呼一声。”
“谢了,孙叔。”林川突然想起来,“对了,孙叔,你让向东帮我去长岭村传个话给我岳父岳母,就说我带着春麦去县城生孩子了,让他们有时间去一趟。”
孙国岭答应的痛快,“我这就回去跟向东说。”
原本孙国岭还琢磨着,就吴春花那两口子能让林川带媳妇儿去县医院生孩子?
果不其然,吴春花和林有福跳脚追着骂到了村口。
随即,吴春花就开始在村口大肆咒骂林川和许春麦。
骂了一会儿,吴春花突然想起来,她一拍大腿,“坏了,他爹,昨儿林川回家那么晚,他昨天应该是领了工钱,工钱咱还没拿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