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烈日当头。
京城外的送别亭旁,立着一根长杆,上面绑着个人,已经三天了。
她头发糟乱恶臭,身上衣物褴褛,一点都看不出是将军府的千金。
汗珠顺着许靖央的鼻梁滑落,她虚弱地睁着眼缝。
“水......水......”她朝着下面围观的百姓们,发出求救的声音。
可竭尽全力地嘶吼,说出口也不过是微弱的语调。
因为她早就被亲弟弟喂了哑药,说不出任何话了。
忽然,一柄磨钝了的短箭朝她射来,正中许靖央腹部。
她疼的闷哼一声,嘴角溢出新的血沫。
百姓们看见持箭骑马儿来的锦衣少年,纷纷让开一条道。
来人是许靖央的亲弟弟,许鸣铮。
他看着周围的百姓:“诸位,这人从前是我姐姐,从小身体不好,被我父母养在庄子上,好吃好喝地伺候,谁知接回京后性情大变。”
“不仅疯言疯语,说自己是我那已经死了的大哥哥神策将军,还胆敢在我母亲的寿宴上,向长公主撒谎,称自己女扮男装替父从军。”
“她几句话,就将我那战死疆场的大哥说成了不伦不类的女人,将他为朝廷、为我大燕国争来的功勋,化为己有,你们说她配么!”
提起她冒充神策将军,方才还看戏的百姓们立刻群情激奋。
神策将军是谁?那可是大燕国唯一的不败战神,生前二十九场战役从未输过一次。
不仅将故土收复,还报了当年皇上在敌国身为质子的屈辱之仇。
“真是畜生,竟敢这么玷污神策大将军的威名。”
“不要脸!许将军有神策大将军这样出色的儿子,怎么会有你这种虚荣的女儿?”
百姓们气愤地捡起石子,纷纷扔在许靖央的身上。
不是!不是这样的!
许靖央想要解释,可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就是神策将军啊!
十年前父亲摔断腿,却被点将去驰援边关之乱。
她义无反顾女扮男装替父出征,那年她才十四岁。
十五岁,率百骑奇袭敌营,火烧粮草,解边关之围。
十八岁,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大破敌军,收复失地。
二十岁,统领三军,平定北地叛乱,威震蛮夷。
二十三岁,率军北伐,连克十二城,生擒敌国君主,逼他剃发自尽,为皇上报当年的质子之辱,荣封神策大将军!
大战平定后,她怕女扮男装之事暴露,不得已假死,恢复女儿身回京,以为能与家人团圆。
谁曾想,家人竟怕被她连累,早已养了新女儿,用着她的身份,抢了她的名字。
起初她不理解,可父亲说,她女扮男装去参军,是欺君之罪,一旦败露,会害死全家,许家能抛头露面的女儿,绝不能是她。
母亲说,她身为长女,该忍则忍,这就是她的命。
弟弟说,这些年她不在家,都是新姐姐在父母身边尽孝,并治好了父亲的双腿,要她感恩。
她戎马十年,早已满身风霜,只渴望家庭的温暖。
许靖央眼睁睁地看着新妹妹许柔筝顶替了她的名字,号称神策大将军唯一的妹妹,进宫领赏。
皇上将神策将军没能享受到的隆恩,全都偿还到了许家身上。
许将军荣封威国公,享九代世袭荣耀,堪称铁帽子王;许夫人获封一品诰命;许柔筝先封郡主,后被指婚皇太子。
就连亲弟弟许鸣铮,也被称为小战神,受尽尊敬。
只有许靖央什么都没有,父母不让她露面,否则就是害全家背负欺君之罪的罪人。
饶是她不争不抢,可许柔筝出去参加王孙贵族的聚会,回来后就哭的肝肠寸断。
“从边疆回来的宁王,说我跟哥哥长得一点也不像,娘,我害怕,若宁王来家中悼念哥哥,看见了靖央姐姐......”
许母当即吓得脸色煞白。
没过两日,他们便要将许靖央嫁去幽州,离京城遥遥万里。
许靖央不愿,父亲便逼她:“给你找的这户人家,是当地的巨富,你不嫁,难道是贪恋京城将军府的名声?”
许靖央:“名声本就是我亲手打下来的。”
她刚说完,许将军就想动手,可许靖央反应极快,挡住了他要扇下来的手腕。
许将军怒喝:“逆女!你骄傲什么?不过是运气好,上了几回战场,赢了就以为自己可以不敬父亲长辈吗?我们真是把你惯坏了!”
“算了!”关键时候,母亲开口,“靖央这些年在边疆,也吃了不少苦头,是我们亏待她。”
从那以后,母亲对她格外体贴。
还主动帮她张罗生辰宴。
那天晚上,灯火温润,家人齐坐,将许靖央拥簇坐在中间。
父亲难得露出了笑容,母亲和弟弟举杯敬酒。
“靖央,过去那些日子,你受苦了。”母亲说,“喝了这杯生辰酒,就把边疆的风霜抛去脑后吧,余生都安安稳稳的。”
望着那澄黄的酒汤,还有家人们的温暖的笑容。
许靖央一阵鼻酸,泪水模糊了眼眶。
她那个时候想,还有什么是比“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更为要紧的呢?
只是,她没有想到——
他们竟用她最向往的亲情麻痹她,使她丧失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所有警觉。
含着欣慰眼泪一饮而下的酒水里,竟有软骨散。
她瘫软在床上的时候,看着父母与亲弟弟立在床边,眼神阴森地盯着她。
“脚筋不能挑,她要是不会走路,夫家不会要她。”父亲说。
“那......那就打断十个手指吧,她再也握不了枪,拿不了剑,也就反抗不了了。”母亲哽咽说着。
亲弟弟许鸣铮站出来:“我亲自动手。”
许靖央用尽全力想要反抗,却浑身软如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鸣铮捏住她的手指。
“娘,娘…!”她虚弱焦急地呼唤。
母亲落泪,背过身去,声音坚决:“靖央,断了你的手指,也是怕你以后暴露武功被人怀疑,这是救你的命。”
许鸣铮用力凶狠,许靖央十指尽断,痛楚连心,引以为傲的一身拳脚功夫,被废得一干二净。
好不容易等到母亲过寿,长公主莅临捧场,许靖央挣脱丫鬟的看守,跪在长公主面前,坦白自己就是神策将军,想要寻求长公主的帮助。
可她被当作了疯子,将长公主吓得不轻。
许父当场就让人将她拖了下去。
怕她再乱说话,许鸣铮恶狠狠地喂了她哑药。
“自从你回来,柔姐姐每日都提心吊胆!你为什么不真的死在战场上!”
哑药堪比剧毒,像火一样灼烧嗓子。
许靖央疼得在地上翻滚,父亲却冷着脸说:“把她绑去城外的旗杆上,就说她失心疯了,把亲娘都打伤了。”
她被绑在杆子上三天三夜,没有人来看过她。
路过的百姓指指点点,嘲笑她冒名顶替大燕国的不败战神。
谁经过,都可以啐她一口。
许鸣铮:“父亲说了,你若开口认错,就让我放你下来。”
他知道她再也没法说话了,可他当着百姓的面,替将军府演足了情分。
许靖央的沉默,更让百姓们激怒。
看着许鸣铮与百姓们厌恶她的嘴脸,许靖央忽而凄惨地笑了。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父亲断腿,不接圣旨是死,她为了保全父亲,不惜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她有错吗?
为了不连累家人,她情愿默默无闻,从不跟许柔筝抢什么,她该死吗?
她亲手打下来的九世军功,她为许家以命相搏换来的荣耀,竟成了她的催命符!
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会让她没有倒在敌人的铁骑下,而即将死在家人的手中。
许靖央忽然气急攻心,噗的呕出淋漓鲜血。
三日来滴水未进,再次感到唇瓣湿润,竟是沾满自己的血腥。
此刻,她忽然明白了。
她最不该做的,就是隐姓埋名,将亲手打下来的军功,拱手让给这一家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心中充满了悔恨和不甘,汗水自睫毛落进她的眼中,一阵刺痛,她闭上了眼睛。
......
“小姐,小姐?”丫鬟竹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靖央目光从桌子上那盏紧盯的灯烛间回过神。
她重生已有三日,却总是会想起上辈子的惨状。
许靖央按了按眉心:“到哪儿了?”
“已经到京郊了,再有一个时辰就能进京,您就能见到家人了。”
此刻的她,刚从边疆假死回来,已是女儿身,竹影是她在路上买来的可怜姑娘,不知她前世的遭遇。
许靖央没说话,挑帘朝外看,寒风簌簌地往里灌,窗外风景,正是腊月。
前世被晒的皮开肉绽的的痛楚还未消散,此时的寒冷让她对重生多了点实感。
上辈子她回家这天,神策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已传回京城。
许氏夫妇邀请昌平侯夫人来家中做客,将许柔筝介绍给她认识,并称许柔筝是神策将军唯一的妹妹。
等许靖央到家的时候,许柔筝已经见完了昌平侯夫人。
看到自己归家,一家人却着急忙慌的让她躲起来。
她本是想抢在昨天抵京的,可路遇大雪,马车走得实在艰难。
而算算时间,现下昌平侯夫人多半已经到了,许靖央却还要一个时辰后才能抵达京城,怎么算都来不及。
想想自己被抢走的人生,被夺走的身份,难道这辈子还要如此?
不,当然不可能,她不会坐以待毙。
许靖央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密信,看了一遍,心中感到稳妥。
“我在这下车,你跟着马车坐到城门口等我。”许靖央将信收在袖里,说罢率先下了马车。
她披着青色的绣鹤大氅,里面是一件色泽冷白的衣裙。
没有多少钗环,很是素净。
在风雪里行走,风如刀子般吹过来,许靖央却始终挺直腰脊,步伐稳健。
她只有一个目标——
绝不会再将自己亲手挣来的军功让给他人享受。
许家这一帮毫无心肝的吸血虫,吃了她的给她吐出来,拿了她的双倍奉还,还要以命偿命!
这一次,她要为自己走出一条生路。
“小姐,等等奴婢!”竹影抱着她们为数不多的包袱,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匆匆把租赁的银子给了车夫,就追向许靖央的脚步。
却见许靖央一步一跪,竹影错愕:“小姐,您这是......”
“我要为阿兄引魂,需得一步一磕头,你去将马车追回来吧。”
“奴婢要陪着小姐。”竹影学着许靖央的模样,跪下来磕了个头。
许靖央看她一眼,心知这是个忠诚的丫头。
竹影差点被她父亲卖去青楼,许靖央抢在竹影撞墙而亡的前一刻,买下了她。
这姑娘便一路都忠心耿耿地跟着。
有竹影陪伴,许靖央就不算孤立无援。
她已经想好了,此番回去,她不能急着承认自己就是神策将军,否则必定招来杀身之祸。
不过,神策将军唯一妹妹的这个身份,她不可能让给许柔筝。
昌平侯在朝中颇有权势和威望,不然许家也不会牵上昌平侯夫人这条线。
许靖央若想坐实自己是神策将军唯一妹妹的身份,就需要一个比昌平侯更厉害的人为她撑腰。
光有那一封密信的帮助,还不够,她需要人解燃眉之急。
如果她没记错,前世她回家时,曾在城外遇到一辆马车深陷雪泥里。
她当时出手帮助,不顾对方的感谢之情,匆匆拂衣而去,后来才知道,里面坐着一位大人物。
风雪地里,许靖央一步一跪一磕头。
她们就这样,靠近了京城。
“小姐,前头就是京城的北门了。”竹影语气里带着欣喜。
许靖央漆黑沉静的眼眸,果然瞧见前头不远处的拱桥边,停着一辆低调的罩布马车。
几个侍卫带着丫鬟,正在想办法。
她收回目光,继续磕头前行。
马车里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她。
冰天雪地里,女子衣着单薄地一跪一磕头,确实惹人注目。
但,没看两眼,跪在雪地里的女子,身形忽而晃了晃,旋即倒了下来,昏迷不醒。
竹影吓哭:“小姐,小姐!别吓奴婢呀!”
“张嬷嬷,”挑帘的玉手顿了顿,雍容的声音传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张嬷嬷快步走近竹影,马车里的一双丽眸关怀地瞧着。
不一会,张嬷嬷回到马车边:“长公主,那晕倒的姑娘,竟是神策将军的亲妹妹!”
“什么?”长公主惊讶。
都知道神策将军有个妹妹,许家的嫡小姐,不过一直是养在深闺,甚少有人瞧见面貌。
怎么会在雪地里一步一磕头?
张嬷嬷:“她家丫鬟说许姑娘带着将军的遗物回京,得高僧指点要一步一跪,才能引将军的魂灵回家,为将军立衣冠冢,可不巧碰上风雪,老奴看着是冻晕了。”
长公主不加犹豫:“快叫人抬上车里来。”
说完,她忽而叫住张嬷嬷,压低声音。
“你再派个人,去沿途的路上打听打听,看她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片刻后,许靖央被送到了马车上。
她闭着双眼,感受到温暖的手炉被放在了她怀里。
还有丫鬟喂她喝热姜水,铺盖也裹了上来。
长公主许是在打量她,不多时声音响起:“可怜见的,冻成这样。”
许靖央切切实实地在边疆摸爬滚打,皮肤不如寻常女子细腻,纤细的指节更有着常年握枪的薄茧。
她跟竹影一张脸都冻得通红,很是狼狈。
许靖央虽闭着眼,可耳朵却听着长公主问竹影。
“你家小姐既是许家的姑娘,为何没有仆从护送?”
“小姐与仆从走丢了。”
“许家人也不知情?竟没有安排人在城门口迎着。”
“小姐说大将军逝世,全家悲痛,无暇顾及也是难免的。”
竹影按照许靖央先前教的,都说了一遍。
提及大将军逝世,长公主长叹一声。
“神策将军逝世,如将星陨落,是国殇,许家上下悲恸,实乃人之常情。”
话说到这里,却没有要送许靖央回去的意思。
许靖央知道,长公主在等她的人去查明自己的真伪。
若说最想犒劳且感恩神策将军的人,莫过于当今皇上和长公主。
当年大燕国势衰微,被强国环伺。
为了保全太平,姐弟俩从小被当做质子送到敌国,过得极其屈辱,猪狗不如。
神策将军挫败敌国,逼他们的君主剃发自尽,实乃报仇雪恨。
但长公主从未见过神策将军的妹妹,她再感激,也要先确认实情。
果不其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张嬷嬷进马车,跟长公主耳语了几句。
之后,长公主竟语气哽咽,落泪潸然。
“这孩子,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冰天雪地冻坏了怎么是好?”
张嬷嬷:“神策将军铁骨铮铮,许姑娘也是个坚韧的性格,不愧是许家人。”
长公主立刻说:“送回长公主府,再拿本宫的牌子,进宫请太医过来,为许姑娘好好诊治。”
马车颠簸,许靖央适时地醒了。
她现在还不能让太医给她把脉,因着她身上有在战场上遗留下来的旧伤。
若被太医瞧见,不好解释,长公主的人情,也不能用在这个地方。
“咳咳......”许靖央睁眼。
竹影忙道:“小姐您醒了,长公主救了您,还说要给您请太医呢。”
许靖央看向长公主,她年近五十,面貌端庄雍容。
这会儿,正怜惜地看着许靖央,还温声说:“你膝盖浸雪,寒得厉害,不能继续走路了,得先养一养,本宫带你回长公主府,好好医治。”
许靖央垂首,露出苍白的脸色。
“谢长公主体谅,只是小女与仆人分散多日,怕家中着急,想快快带着阿兄的衣冠回去。”
长公主露出谅解的神情:“那好,本宫送你一程。”
许靖央没有推辞“多谢长公主殿下!”
马车驶入城中,帐帘轻晃,她看见城中处处挂着白幡,一片素裹。
前世也是如此,皇上下令,全国奔丧,禁止喧娱,要为神策将军守孝三月,告慰他的英灵。
正是拿捏住了皇上惋惜的心情,许家才能接连获封。
许靖央眼神漆黑,望着飘扬的白幡,她想,这辈子说什么都不能让荣耀落在别人手上。
马车驶入巷子,来到许府的门庭前,也挂着两个白灯笼。
屋檐下的门匾已经换成了“威国公府”四个烫金字,在沉重的雪色中,那么扎眼。
许靖央让竹影去叫门,张嬷嬷陪着。
门房开门,疑惑地瞧着她们:“有何贵干?”
竹影:“大小姐回来了,快去通知老爷夫人。”
门房怔了怔,旋即呵斥。
“哪儿来的骗子,我们小姐今早就回来了!这会儿正陪着夫人老爷喝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