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是永昌侯的独女,名副其实的高门贵女。
嫁入裴家二十载,打理后宅,相夫教子,一言一行堪称京中贤妇典范。
自打裴凌之娶了我这个边关武将之女,她一日三顿都要叹气。
我举止粗鄙,日日气得她脑仁疼。
后来她遣了嬷嬷教我规矩。
抬手时袖口该露几寸腕子,迈步时裙摆该露几分鞋尖,都有礼数。
我苦不堪言熬了两年。
直到有一日,她意外落水,醒来后性情大变。
佛堂不去了,佛经不念了,连素斋也不吃了。
居然对我格外宽容起来,连规矩都不用我学了。
她拉过我的手,抹了一把眼泪:
“你也是个可怜的,好在老天开眼,眼下还来得及。”
“穗儿啊,咱娘俩这辈子,得换个活法。”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去请高人来做场法事时,从江南赠灾的公爹回来了。
身边带着一位貌美孀妇,听闻曾在暴民骚乱中替他挡了一剑。
因着救命之恩,公爹许诺纳她为妾。
下人来报时,婆母摔了茶盏,素来端庄娴雅的面上闪过一丝恨意。
“穗儿,走,看母亲给你打个样。”
我以为她说的,是示范当家主母如何敲打狐媚子。
哪知她看都不看那弱柳扶风的冯氏一眼,只朝公爹冷声道:
“和离书已送去衙门,嫁妆我带走,往后你我再无干系。”
她的身后,丫鬟捧着妆匣、地契、库房钥匙,静默如松。
二十余口朱漆箱子已装车完毕,陪嫁仆从皆挎着包袱肃立。
众人一时傻眼。
公爹回过神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蒋玉蓉,你疯了?!为个妾室闹成这样?!”
婆母反手一推,力道大得让公爹踉跄后退两步。
“疯的是你,一把年纪还这般不要脸,滚!”
这个字砸得满院死寂。
裴凌之纵马匆匆而来,好言相劝:
“母亲何必为个妾室大动干戈,叫人笑话了去。”
又朝我不耐烦地蹙了眉:
“你是如何照顾母亲的,叫母亲这般伤神?还不快扶母亲去休息!”
言辞激烈,眉宇厌恶。
一如往日。
我心下一黯,还未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半句,便听婆母冷笑了一声,一把扇开裴凌之搀扶她的手: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滚!”
裴凌之瞪大了眼睛。
我正怔愣,婆母笑着朝我招手:
“穗儿,你也和离,跟母亲一起走,可好?”
回永昌侯府的马车上,婆母笑盈盈地看着我。
“穗儿,其实你心底,是不是早就想和离了?”
这话不假。
嫁给裴凌之两年,我无一日过得开心。
他出身簪缨世家,才识渊博,芝兰玉树。
向父亲求娶我时,也曾眉目缱绻地望向我。
我是怀着一颗欢喜赤忱的心嫁给他的。
他说我握剑的手粗粝,我便不再练剑,每日用雪花膏敷手。
嫌我骑马太野,我便将心爱的战马送回边关,改乘软轿。
厌我饮茶太急,我便学着用三根手指捏着茶盏,小口啜饮。
在裴家两年,我卸了红妆,洗手作羹汤,学着温柔小意,去讨他欢心。
可他始终待我冷淡。
我原以为是他本性清冷,不善情爱。
直到我去府衙给他送伞。
他与一女子擦肩而过,垂下的指尖克制地掠过她的发梢。
雨幕缱绻,欲说还休。
窦清荷,京中才女之冠。
我才知,他心中早有所爱。
自然吝啬在我身上多花半分心思。
过去两年,终究只是我一人的痴心妄想。
我自小在兵营随父兄长大,向来行事果敢。
唯有那纸和离书,被我反复拿起放下。
见我怔然,婆母不笑了:
“怎么?后悔了?”
我摇头,只是不明白,裴凌之既然喜欢窦清荷,又何必娶我。
婆母一把搂住我,抚我的发顶,柔声道:
“傻孩子,你何时见过男子按喜好娶妻?”
“他们行事,向来利字当头,哪件不是为自己铺路?”
我不得不承认,裴凌之娶我,大抵是因为父亲麾下的那十万铁骑。
婆母似想起什么,长叹了一口气:
“我前阵子落水,如大梦初醒,死而复生。”
她说梦见那孀妇原是公爹早年外放纳的外室,两人早育有一女,与裴凌之的妹妹裴云竹同岁。
裴云竹三岁那年,公爹找术士批命,说她命中带煞,刑克双亲,要送去佛寺寄养。
此外,还要寻个同年同月出生的女童入府抚养,替裴云竹挡煞。
于是,那外室女登堂入室,以裴家义女的身份享尽好处,如今还要把那孀妇也接入府享福。
自己十六岁嫁了公爹,辛苦一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裳,最终落了个抑郁而终的下场。
梦里只有我不辞劳苦,服侍汤药,为她送终。
至于我,没过多久,便会与窦清荷发生争执,两人齐齐坠湖。
赶来的裴凌之选择先救她,我因受惊小产,落下病根,不过几年就病弱而亡。
话说到这里,婆母急忙一把按住我的手腕。
仔细摸了很久的脉象,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我觉得婆母说的梦境,像是真的。
我仿佛闻到了那股腥臭的水汽,忆起那种灭顶濒死的感觉。
“穗儿,如今你看清了,就该学着像男子一样,只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往后,想骑马便骑马,想练剑便练剑,这世上除了生死,没人值得你委屈自己。”
我掩下心头的滔天巨浪,重重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