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杯薄酒下肚,素来雅正端方的王溯红了双颊,他慢慢靠过来,抬手取下我头顶发簪。
一头乌发瀑布般倾泻而下,他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管事白石的声音:“侯爷,府外有人求见。”
王溯身形一僵,立刻沉下了脸,淡声开口:“谁?”
白石没甚底气地答:“那女子自称谢妍,说是……说是侯爷您的妻子。”
守在门口的丹若先发了火,对着白石一顿劈头盖脸的叱责:“侯爷是驸马,妻子自然只有我们公主,哪来的旁人?
”听了那起子疯话,不知道赶人,竟还巴巴进来禀告,你会不会当差!
“什么谢盐谢糖,赶紧打发了,若坏了公主的心情,仔细你的皮!”
白石受了训斥,连声告罪。
我盯着王溯,见他竟生生捏弯了手中发簪,指尖发白,似乎在勉力克制着。
一颗心,悠悠沉下去。
我开口:“且慢。”
将人叫进来,我直言不讳,“白石,你是侯爷心腹,做事向来有分寸,想来不会听人红口白牙一说就信了。信物呢,交出来。”
他抬头觑了一眼王溯,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双手奉上。
那方洗得有些褪色的帕子上有淡淡的杨花清香,上面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了一首诗。
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
我一字一句念完,就见王溯脸色苍白,眼底微湿。
我冷笑:“好诗啊,看来,那人果真是侯爷旧相识。”
王溯将绣帕捏在掌心,喉结滚动两下,终究没有开口反驳。
来到正厅,却见等着我的,并非尽态极妍的心机美人,而是穿着僧袍不施粉黛的女尼。
她身边一左一右依偎着两个瘦小的孩子。
听到脚步声,三人齐齐转头看过来,六只眼睛俱都亮了。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爹爹!”
谢妍比孩子更早发现了我,激动的嫣红色从脸上褪去,她长睫颤了颤,合掌冲我一礼:“妾身谢氏见过灵昌长公主。”
丹若最见不得这番做派,阴阳怪气道:“不称贫尼,不说法号,道貌岸然的假尼……”
谢妍脸又红了。
我瞥了丹若一眼,她气鼓鼓地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与王溯年龄相仿的南朝女子,携着一双八九岁的儿女,又姓谢。
恐怕,她才是王溯的原配。
那个据说死去多年,衣冠冢已立之人,竟然没死?
时天下二分,南北二朝隔江对峙。
南朝为汉室天下,北朝则由鲜卑拓跋氏开创。
王溯出身琅琊王氏,本是南朝左相次子,博古通今,年少成名,后因父兄被冤谋反,王氏满门抄斩。
他侥幸逃过一劫,投奔北朝,得了我皇兄的赏识,步步高升。
皇兄驾崩前,授他尚书令,进位开府仪同三司,册封长兴侯,赐婚长公主,委以辅政重任。
这纸婚约前,我们都各有一段姻缘,双双止于丧偶。
不成想,我是真寡妇,他却是假鳏夫。
于上首坐定后,谢妍噗通跪在我面前,言辞恳切:“公主,妾身千里北奔至此,自知位卑质陋,不敢奢求其他,只愿公主怜悯,容妾身屈身侍奉。”
我垂眸看她,只见她深深低着头,手指却死死揪着僧袍。
一定很屈辱吧,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千方百计逃过南朝追兵,找到夫君时,却发现他已有了名分地位不可撼动的妻子。
为了留下来,只能自贬为妾。
我压下心中波澜,摇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不行。”
谢妍咬了咬唇,声音微颤:“妾身明白了。”
她直起身,揽着两个孩子强颜欢笑:“阿贤,阿绍,给公主磕个头,以后,她就是你们的母亲了。”
孩子们泪水盈盈,紧紧抱着谢妍,不肯照做。
王溯搭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微凸,却始终不发一言。
谢妍摸了摸女孩的发顶,带着哭腔呵斥:“阿贤,你是姐姐,要听话。”
女孩松手,噙着泪转向我,正要磕头。
我开口打断:“不必了,本宫没兴趣给旁人做母亲。”
谢妍呆呆看着我,一张脸一点点惨白。
她忍不住向王溯投去求助的目光,男人僵直了身子,却还是沉默。
她只能冲着我磕头哀求:“公主,两个孩子身上毕竟流着王家的血,总要认祖归宗的,求求您……”
她用了力,没几下,白皙的额头便沁出血。
“你说得对。”我站起身,将她扶起,“本宫打算同王溯和离,把他还给你。”
堂中各人的脸色异彩纷呈。
我却有些倦怠了,转身欲走。
忽然间手腕一紧。
是王溯抓住了我。
他满面愧色,“是臣处事不周。七日后,臣定将事情解决。”
我兴致缺缺道:“行,那本宫就等侯爷七日,烦请尽快。”
他长舒口气,松了手。
我吩咐丹若:“送客。”
七日后,王溯于公主府外求见,却不是来送和离书的。
他说,他回了谢妍一首诗——
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
他已将谢妍送入瑶光寺,正式落发为尼,法号净音。
他还说,他已将一双儿女送到了同僚家中抚养,他会坚守婚前“不纳二色,无异生子女”的承诺。
只求我回府。
我却不觉熨帖,只觉遍体身寒,干脆地拒绝了他。
王溯并不气馁,每日下朝后便来公主府求和,礼物流水似的送。
即便天天吃闭门羹,也风雨无阻。
渐渐的,他骗婚于我,抛妻弃子的传言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旁人艳羡他对我痴心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