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中,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张祯觉得很吵,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只见卧榻前坐着位哭泣的古典美人,皮肤白皙,五官柔和,一头青丝垂在脑后,秀丽雅致。
身上穿的是玉青色汉服,材质款式看起来都属上乘,估计挺贵。
簪发的玉钗也非凡品,观之古朴大气。
一眼扫去,入目也都古色古香。
看到这样的情形,按理说生活在华夏现代的张祯应该觉得吃惊,然而并没有,因为这个梦她做过很多次。
在梦里,她以不可知的视角围观一位古代小姑娘的日常。
小姑娘名字也叫张祯,小字神悦,神明见之也欢欣喜悦之意,由此可见父母对她的期待和喜爱。
让张祯感觉神奇的是,小张祯长得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她有疾在身,不良于行,小张祯则有疾在心,神智不全,天生痴傻。
好在她的父母并没有嫌弃她,甚至因此而对她更多了几分怜惜。
这一点也和张祯很像。
身患重病,却有幸生在富足善良之家,被家人视如珍宝。
她曾跟爷爷说过这个梦,爷爷说,这或许是另一个时空的她。
不忍见美人落泪,张祯轻声道,“别哭啦!”
这位美人,是小张祯的母亲蔡琛,张祯见得最多的就是她。
“神悦,你醒了?”
蔡琛本用手帕捂脸低泣,听得女儿的声音,关切地俯身查看。
张祯顺口回道,“嗯,醒了。”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愣住。
张祯发愣,是因为此前她在梦中虽然能看能听,却无法与人交流。
刚才她安慰蔡琛别哭,其实并不期待蔡琛能够听到,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
可蔡琛听到了,还做出了回应。
这个梦,也未免太真实了吧!
蔡琛发愣,则是因为小女儿痴傻懵懂,难以你一言我一语地正常对答。
看她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难道,难道......
蔡琛不敢置信,心里掠过一丝奢望,一把抓住小女儿的手,颤声道:“我的儿,你,你这是好了?!”
张祯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道:“好了。”
盼望了多少年的惊喜,来得这般突然。
蔡琛高兴得快跳起来,又想抱住女儿痛哭,但顾忌着她头上的伤,只能捂住嘴,眼泪哗哗的流。
张祯迟疑了一下,伸手为她拭泪,“不哭。”
蔡琛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嗯,不哭了,不哭了!这是大喜事儿!上天垂怜,三清保佑!福生无量天尊,我儿终于好了!来人,快去禀报二爷!”
自有丫环奔去外间,将这一好消息告知张淙。
张淙本陪着陈太医闲谈,听说女儿痴病得愈,哪还坐得住?赶紧往里跑。
跑了几步想起陈太医,又回头请人。
陈太医知他爱女心切,也不怪他失礼,到了里间望闻问切一番,推测道,“女郎君的痴病,许是脑中有淤所致,今日误打误撞,撞开淤结,便恢复了神智。”
医书上也有这样的记载,亲眼见证却是第一次。
而这也是唯一的解释。
人之头脑奥妙无穷,只叹不能剖而观之。
张淙犹不敢相信,追问道,“我儿不痴了?”
陈太医捋着胡须,笑道,“二郎自观便知。”
这小女郎目带慧光,与之前的空茫截然不同,谁还说她痴,那便是自己痴了。
张淙细看小女儿,见她一双明眸熠熠生辉,顾盼之间,蕴含着神思,一看就是聪慧之人。
脸庞没变,但因为眼睛有神,整张小脸仿佛多了层生动的神采,有画龙点睛之效。
不由大喜,“祸兮,福之所倚!老子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啊!”
蔡琛搂着女儿,嗔道,“小声些,莫吓着神悦!”
小女儿生而痴傻,是他们夫妻最大的伤痛。
如今伤痛已愈,她真觉得人生圆满,别无所求了。
又小心翼翼地道,“神悦,你可知我是何人?”
她教导了很多年,神悦才认清家里老幼,不知此时是否还记得。
从清醒到现在,神悦可没叫过她一声。
张祯张了张口,道,“你是阿娘。”
张淙急切地凑过去,“我呢?”
张祯:“你是阿爹。”
蔡琛是位美人,张淙也是位大帅哥,修长挺拔,剑眉星目,两人极为相配。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和她早逝的父母有六七分相像,叫他们爹娘,她没有太大的心理障碍。
事到如今,张祯也想清楚了,这不是梦,这是穿越。
之前的梦,大约算是穿越前的见习,过渡?
华夏现代的她,应该已经死了。
爷爷和大伯、二伯,两位伯母,哥哥姐姐们肯定很难过,但他们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最终会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毕竟,医生断言她活不过十岁,而她已经活到十九。
是张家的权势和财富,让她多活了九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
最后一次陷入昏迷前,她似乎听到爷爷祈求上天,愿以他的福寿安康,换她来生健康顺遂。
爷爷铁骨铮铮,上过战场,卫过边疆,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晚年却因为她信了教。
并且很专一,只信道教。
老爷子认为,道教才是本土的,本土神仙保佑自家人,其它那些非我族类,不会尽心。
当时她虽然感动,也觉得是迷信。
可现在,爷爷的愿望实现了,她穿越成小张祯,拥有新的人生!
她甚至有种感觉,小张祯就是她,她就是小张祯。
倘若投胎转世、平行时空真的存在,那么也许是在这过程中出了差错,正常的程序是她死后,小张祯出生,结果她还没死,小张祯就出生了,灵魂没有到位,就只有躯壳。
她来了,才是完整的张祯。
至于古代、现代什么的,投胎转世都能有了,时间还会只是一条死板的直线吗?
也有可能是曲线。
不管怎样,这一世定要好好活,才对得起爷爷,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些关爱她的亲人。
送走陈太医,张淙回到内室,和妻子一起守着女儿。
张祯虽能围观小张祯日常,却不是时时刻刻,只是偶尔,因而不知道头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阿娘,我头怎么了?”
方才陈太医说,她乍然清醒,兴许会遗失痴傻时的记忆。
所以她不怕露馅。
蔡琛抹一把泪,恨恨道,“还不是王家那几个没教养的小女郎!”
原来,今日是周长史三女生辰,邀请一众小姐妹去府上赏花玩乐,张家众女也在邀请之列。
小女儿痴傻,蔡琛一般不让她出门,但因与周家相熟,大女儿又一再恳求,便同意小女儿也去。
这一去就去出祸来了。
王家女郎嘲笑神悦是傻子,还设计哄骗她爬上后花园的假山,不慎摔了下来,当场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周家匆忙将人送回,又请了陈太医。
她吓得手足冰凉,幸好陈太医诊治后说,看着虽吓人,却于性命无碍,好生养着便是。
话说如此,蔡琛夫妻哪能放心,一再留陈太医喝茶,定要等女儿醒了才放他走。
不想女儿醒来竟然有了神智,这真是意外之喜。
张祯不解道,“王家女郎为何害我?”
蔡琛帮她理一理头发,道:“她们见你美貌,便心生妒意,我儿往后不与她们往来!”
不是她自夸,神悦专挑她和夫君的长处,生得如小仙女一般。
张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不太理解,奇道:“只是因为嫉妒,就能做这种事?”
蔡琛叹道,“是啊!”
这世上有一种人,心胸狭窄,好妒成性,无怨无仇也会加害别人。
张淙在一旁道,“我儿安心,她们也没得着好,你姐姐妹妹当场就为你报了仇。”
张祯疑道,“报仇?”
蔡琛阻拦不及,只能任由张淙说下去。
“是啊,报仇!你姐姐、十妹、十一妹,把王家几个女郎打得满头包,脸都挠花了,对了,你四姐姐也动了手。”
说着说着,张淙有了些眉飞色舞的意味。
张家女儿就该如此,有仇当场报,绝不留着过夜。
蔡琛瞪他一眼,“别吓着神悦!”
转头对女儿道,“打架终归不是好事,在外有了纠纷,该回家请大人做主。”
私心里,她也觉着这架打得好,她若在场,说不得也踹上几脚。
可世间之事,哪能随心所欲,总要顾着礼法体面,不能只图一时爽快。
这一架为神悦出了气,可张家女儿也有了彪悍名声,不利于说亲。
影响最大的是四侄女婉娴,她今年十六,正与崔家议亲,也不知会不会有变动。
张祯没见过女孩儿打架,有些遗憾当时没能围观。
笑道,“阿爹,阿娘,我要好好谢谢姐妹们!”
说到这儿忽察觉不对。
张家三兄弟聚居在这个大宅院里,张淙排行第二,上有兄长张泽,下有兄弟张泊。
张泽有四儿一女,女儿婉娴,大名张祉。
张淙有一儿两女,大女儿如意,名张礼,小女儿便是张祯张神悦。
张泊也是一儿两女,大女儿雪玉,名张福,小女儿灵雁,名张禄。
她受伤卧床,姐妹们怎不来探望?
就算几位堂姐妹不来,亲姐姐如意也肯定来。
据她此前观察,如意对妹妹是真的很爱护。
“阿娘,姐姐不在家么?”
不会是被周家或者王家扣下了吧?
蔡琛不自然地扯了下袖口,“在,怎么不在呢......”
话没说完,就听张淙道,“你大伯母说她们有失体统,罚她们跪祠堂,还打了手板。”
他想求情,可大嫂口舌便利,句句在理,他敌不过。
蔡琛暗自气恼,陈太医说神悦需要静养,她便不想让外事惊扰了她。夫君可倒好,在这儿说个不停!
她想挡都挡不住。
张祯愣了下,“跪祠堂?打手板?阿爹,姐妹们都是为了我,我去求大伯母放她们出来!”
说着就要起身。
她不知道便罢了,若是知道了也没有反应,便显得薄情。
何况,这几位小姑娘有姐妹之情,愿意为小张祯打架,她也不能坐视她们受罚。
蔡琛和张淙连忙拦住,让她好生休息,还保证他们一定会去求情。
张祯也不是非要去,主要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态度,得了他们的保证,便躺回卧榻。
一家三口正说着话,忽有丫环进来,神色慌张地道,“二爷,二夫人,老夫人提着烧火棍,说要连夜打上王家!”
“什么?!”
张淙、蔡琛同声惊呼。
意识到失态,蔡琛忙肃正神情,问道,“大夫人可知?”
丫环:“正是大夫人让婢子来禀告的。”
大夫人知道,可她拦不住老夫人。
大爷、三爷又不在家,只能来找二爷。
张淙也知自家老娘是什么性子,急急忙忙带着妻子赶去正院。
他们走了,院里清静下来。
也许是神魂刚刚归位的缘故,张祯觉得很是疲惫,闻着淡淡的安神香,沉沉睡去。
大丫环半夏轻手轻脚地放下海棠兰草双绣纱帐,退到外间做一会儿针线,自去小榻上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