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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望海潮(戴清嘉俞景望)全文免费阅读无弹窗大结局_近望海潮最新章节列表_笔趣阁(戴清嘉俞景望)

Admin 发布时间:2024-04-13 13:00:19

叛逆、贪玩、脑袋空空、玩世不恭。

一年最炎热的夏季,夏季最炎热的七月,从开着空调的室内走到室外,人必然先迟钝三五秒钟,才能慢慢在习惯中找回真实感。这个月,安城与北京很相似,到处是白晃晃的一片,高温能扼杀一切生命的气息,整个安城中学的校园显得极其静穆、悠远。

迎面而来的女同学和戴清嘉打招呼:“清嘉,又早走啊。”

戴清嘉贪凉厌热,夏天喜好穿着短裤,在没有衣物遮挡的时候,她的白皮肤简直是她迟到早退的最佳提示。她身姿轻盈,走路又不稳重,导致她在黄昏和夜晚的交界点逃自习的时候,像漂浮在咖啡上的奶油,十五分钟,她从教学楼到校门口,逐渐地融入夜晚。

她今天走得慢慢悠悠,这说明她有正当的理由。

“嗯,是啊。”戴清嘉点头,今天她和家人一起参加堂姐的婚礼。

戴清嘉的母亲李韵比她早到一步,在停车场候着二女儿。

戴清嘉一下车,李韵就恨不得把她从里到外翻个遍,确认她今天有个端正的样子,才放心地拽着她的手往里走,边走边提点她,稍后见了谁要叫什么,要不失礼貌。

李韵退休前是老师,特别喜欢管人。

戴清嘉嗯嗯啊啊地应着,挽着她的手臂,说:“李老师,你最近这么忙还有空操心我,你真是爱我。”

“可不是!忘记谁都不敢忘记你。”李韵叮嘱她,“等会儿见到新郎和新娘,记得说点儿好话。”

戴清嘉问:“怎么说?”

“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不会说?”“我书读到哪儿了,你还不清楚吗?”李韵鄙夷道:“真好意思说。”

从停车场乘电梯直达明亮的酒店大堂,由暗转明,李韵看清戴清嘉手里拿着个礼物盒,便指着问:“是什么?”

戴清嘉很诚实:“同学送我的,单反相机。”“谁?男的女的?”李老师眉毛倒竖,“戴嘉瞳!你怎么能乱收礼物?”

戴清嘉原名戴嘉瞳,是奶奶和外婆合作起的。安城重男轻女现象严重,在李韵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前,爷爷为孙子翻遍了经典,听说是女孩后,虽然嘴上不苛责,可还是失望地放下了字典,不再过问起名的事情。

外婆晚年信佛,认为眼睛是智慧之门,佛教中有五眼之说,若修习五眼,则获无上圆满正等觉果。而奶奶不喜欢李韵咬文嚼字,认为名字通俗易懂的孩子人生会更顺利,她的理解很简单,小时候但凡见过戴嘉瞳的人,无一不赞戴嘉瞳的眼睛又美又灵,原来完美之中可以有更高一层的灵韵,因此她也认同这个名字。

后来,由于戴嘉瞳实在是太闹腾了,李韵求助于玄学,专门找人测算过,说是嘉瞳这个名字压不住她,便改成清嘉,希望她能文静一点儿。

结果新名字根本压不住,她该如何调皮捣蛋还是如何调皮捣蛋,李韵在生气的时候还是脱口而出叫她戴嘉瞳,索性不讲究了,混乱着称呼她。

李韵想,养育孩子不外乎如此,文学的、哲学的、宗教的,凡是所知的学问、所有的精神与物质,不问真假,只要能给予,恨不得全部给予。然而,李韵为戴清嘉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与时间,却看不出她有成才的迹象,因此常常感到苦闷。

戴清嘉嘴角向下撇了撇,假装没听见,加快了步伐,到了人多的地方,李韵就不好当面说她了。她心知,过不了一两天,她妈妈就会把礼物的钱转账给她,让她原封不动地还给同学。

这是当她想要什么礼物而李韵又不同意的时候,所玩的兵不厌诈的小把戏。

穿过园林步道,眼前开阔起来,临湖的花园草坪上站着的一对新人正在与宾客寒暄,这时戴清嘉和李韵出现,戴宁笙最先朝她们看过来。

戴宁笙是戴清嘉的亲姐姐,担任伴娘一角,她姿容清丽,笑意温婉:“瞳瞳。”戴清嘉先后跟新娘与伴娘拥抱。亲情的场面,可以消解李韵的怒气。

戴清嘉礼貌地表达了对新人的祝福,随后定睛看了戴宁笙几秒,她发现姐姐今天的笑容似乎格外不同,内敛而真诚。

戴清嘉的目光向左上偏移,落在一个正在与新郎说话的男人身上,他的侧脸很眼熟。

一个月前戴清嘉去医院给发小卢珂陪床,卢珂颅盖骨骨折,需要住院观察,此时正虚弱地躺着。

戴清嘉歪在小床上补作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卢珂聊天,她实在是很佩服好友能在这个小房间里躺数个日夜,她觉得无聊,太无聊了。

唯一不无聊的是管卢珂床的年轻男医生查问病情的时刻,他进来了两次,戴清嘉的视线在他身上绕了不止五圈。

卢珂一如既往地爱和她讨论男性:“瞳瞳,怎么样,好看吧?”

戴清嘉点头:“好看,声音也好听。”

卢珂抽了口气。

戴清嘉瞥她一眼:“有那么惊讶吗?”

“当然,你眼光比天高。”

戴清嘉最近为了艺术生的考试,补习了一段时间的构图和影调等基本概念。术语之类的东西,她学完就忘记了。然而,不用调动起任何知识,她在观看这位医生的过程中,已经可以理解人们对光影的迷恋。

医生长相英俊,线条冷隽,骨相的架构简洁、深邃,如果人物是画作,那这一幅画极具艺术张力,找不出一笔冗余。

他明明有张电影脸,偏来当了医生,戴清嘉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可惜。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确很符合医生的气质,冷峻而清正。病房里灯光暗昧,他的专业与平静像一部电影的铺叙。

临近清晨,隔壁床的老人突发状况,医生又进来了一次,检查了她的状态后,他将手悬置在老人眼前,引导着问:“您能看清吗?来,看着我的手。”

医生观察着老人的意识和瞳孔变化,严密观察之后,在卢珂的床侧写病历时,戴清嘉悠悠地开口:“医生,能加你的微信吗?我可能会有问题想问你。”

戴清嘉的嘴角微弯,因为熬夜声音有点黏和糯,如果说的是江南地区的吴侬软语,那必然是绮丽的靡靡之音。偏偏安城的方言清脆、明亮,她说的话就像刚蒸出来的糯米团子,在黄豆粉里滚一圈,又是干爽的了。

医生眼不抬,笔不停,一副公式化的口吻:“没病的话,最好离医生远一点儿。”

戴清嘉继续问:“如果不呢?”

卢珂在一旁既多余又尴尬,医生如此直白了,这姑娘还试图恃靓行凶,她暗示地掐了一下戴清嘉的手背,主动替医生回答:“天天怀疑这怀疑那,没病也容易有病了。”

戴清嘉不端不正地笑道:“如果这位医生来治我,我是愿意的。”

医生刚好写完病历,把笔挂在胸前的口袋,终于看了她一眼,非常冷淡。

他应该是安城人,隔壁床位的老人不会说普通话,他同老人说话便是用的方言,却一直以普通话回应她。无论哪种音调,都很标准,像冷玉的质地。

护土路过,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男医生本来就是容易被带着滤镜看待的群体,更何况是俞医生。他被要微信、被介绍对象是常事。

俞医生虽然对病人有耐心,但是对治病之外的事情一向冷面,护土担心小姑娘心灵受伤,善意地提醒道:“小妹妹,俞医生一般不会随便给联系方式的哦。”

“我不是一般。”戴清嘉说,“我是例外。”

俞医生置若罔闻,扫了一眼卢珂床上的作业册,问:“学生?”

其实俞医生已经了解她的信息,询问只是强调。在医学凝视下,卢珂很怂地点头,好像有错的是她。

俞医生简单地留下一句:“好好写作业。”

卢珂抓起作业册,这是学校统一发的,只要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就会觉得眼熟,它的外观非常地具有中小学生的风格。作为早熟的漂亮女孩,即使面对成人,她们也会乐于扮演游戏人间的情场高手,这样显得潇洒,而且和她们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这样的人不同,现在会有种冒险感。但是,这个作业册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魔鬼藏在细节中。

卢珂随即发现柳永的《望海潮》这个题目下,戴清嘉张冠李戴,抄成了《雨霖铃》,竟全然错了。

她无奈地说:“姐,《望海潮》不是‘寒蝉凄切’这一首,好吗?”

“是吗?”戴清嘉有一种无所谓的茫然。

“《望海潮》就是有你名字那首——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卢珂翻白眼,“我的脑子都比你清醒,快改过来,不然到时候你背错了,老师说不定要罚你抄一百遍。”

戴清嘉由于形象良好,被钦点在下周的语文公开课上暂时扮演课代表,卢珂没想到她现在连哪首词都分不清楚。

俞医生离开后,卢珂怏怏不乐,始作俑者还半点儿脸红都没有,打开一部情景喜剧,看得乐不可支,可惜她一星期以来建立的良好形象毁于损友。

戴清嘉在看俞景望的同时,俞景望也想起了这么个人。那天他值夜班,三天睡了不到八小时,已经习惯了在视野里医院和医院里的人都是倦倦的灰色。他注意戴清嘉首先是因为她占领了病人的床,身上水红的薄裙和医院的白划开界限,她蒙着脑袋,腿斜伸出来,她的静止和肢体自然垂下的弧度,在医院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具尸体,又有着不合时宜的绮丽。

后来戴清嘉坐了起来,心不在焉地背诵了一会儿“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然后说笑着讨要他的联系方式,轻浮和无知坦坦荡荡地铺展在她的眉眼间,因为年轻,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值得原谅的。

人性的善与恶皆有可能走到极端的地方——这是有关医院的陈词滥调。而俞景望能够在两种极端面前都保持冷静。

显然,无论是善与恶哪一端,戴清嘉都达不到标准线。再者,对他来说,美是早已经祛魅的神话。他每天见很多病人,她再漂亮,也不过是纸上留下的一点,仅仅是有印象而已,远没有现在她的出现来得突兀。

俞景望来参加好友的婚礼,偶遇了戴清嘉,她是新娘一方的宾客,和在医院那天判若两人——妆和美甲都卸了,脸上素白、干净,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乖巧地向他问好:“俞医生,又见面了。”

虽然在医院的时候,戴清嘉和这位俞医生谁也不认识谁,但真要说起来,他们两家人的渊源不浅。

戴清嘉的父亲戴航和俞景望的父亲俞庭是大学同窗,同样就读于医学院,同样在毕业后返回安城。后来戴航弃医从商,俞庭继续在医学领域深耕,各自有各自的发展,多年来关系交好。巧合的是,他们的母亲也曾在同一所中学任教。

两家人在今年走得极近,原因有三:一是戴清嘉的爷爷生了重病,病症复杂,最后是在俞庭的治疗下恢复的,戴航心存感激。二是戴家搬迁的新居,隔壁住的正好是俞庭一家,毕竟远亲不如近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俞景望和戴宁笙曾在研究生阶段谈过恋爱,后来和平分手。如今二人同在安城,双方母亲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便有意想成就这一段好姻缘,所谓的亲上加亲。

在湖边草坪的时候,李韵的眼神就一直在俞景望和戴宁笙之间打着转儿,连安排座位也徇了私,将俞景望和戴家安排在一桌。

婚礼仪式在宴会厅举行。

每一位宾客的座位上都摆着名牌,戴清嘉旁边是戴宁笙,戴宁笙旁边是俞景望。

有着当老师的母亲,不奇怪两个人的名字都如此端正,有种飘在云端的诗意,戴清嘉一眼扫过去,不由得笑出来。

但是,好歹人家算得上人如其名,相比之下,她简直是欺世盗名。戴清嘉符合了外界对艺术生的所有刻板印象——叛逆、贪玩、脑袋空空、玩世不恭。

她只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无论站在哪里都可以和其他人区分开。不过,在李韵眼中,这种过分张扬的美貌可不是优点,必须换一个词来打压她的气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正因为父母对所有夸张的东西都保持谨慎的态度,不能容忍其野蛮生长,所以戴清嘉起初提出要学表演的想法,被他们果断地否决。

戴清嘉比他们更决绝,和母亲闹过矛盾,简单收拾之后,索性在高三离家出走,一个人到北京游荡了一个月。她的成绩本来就差得一塌糊涂,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落榜了。

父母托关系将她塞进重点高中重读,要求她安分守已,作为妥协,他们同意她参加艺考。

于是,戴清嘉重新过上了规律的日子,虽然会迟到早退,但基本上是池塘里的泥鳅,掀不起大波浪。

戴宁笙担任伴娘,李韵今天则需要帮忙招呼来宾。宴会厅渐渐充盈,客人之间你来我往,圆桌旁始终只有戴清嘉一个人,她百无聊赖,对着镜子照了照,裙子似乎应该搭配更亮的唇色。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支正红色系的口红,开始补妆,手法驾轻就熟,不算滋润的膏体在她唇上毫无滞涩,落成完美的形状。她抿了抿唇,合上镜子,发现身后一桌的一个小男孩正直直地盯着她,她笑着打招呼:“你好呀。”

小男孩眼中的呆滞因为她的笑容凝固又消散,他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指着戴清嘉大声地说:“妈妈,是妖精。”

前一个月,小男孩家里电视的电影频道播放87版的《倩女幽魂》,聂小倩出场的时候,衣袂翩跹,仙骨神姿,他连声说是仙女,妈妈纠正他,说这是妖精。仙和妖竟是一体两面。

妈妈拿起遥控器,换成儿童频道,小男孩当时满心失望。今天的戴清嘉虽说长相和风格与聂小倩并无相似,给予他的震撼却是相同的,孩童的认知总是推此及彼,所以他不禁脱口而出。

正与别人热络聊天的妇人回头,发现灿若玫瑰的少女正笑盈盈地看着她,视野的明度在一瞬间提升了。宴会厅里璀璨的灯光,从照上戴清嘉的那一刻起才开始流动,生生不息的光与亮,宛如死水和活水的区分。

这一切甚至使人觉得将女性比作花的比喻句式是如此媚俗——常规的美,大可以在语言既有的框架内描述或者堆砌辞藻,而极少数的美潜在地拥有改变语言的力量。

妇人愣住,抓住小男孩空中的手指:“乱说什么!”她讪笑:“嘉瞳啊,童言无忌,你不要介意。”

戴清嘉不甚在意:“陈姨,没关——”话音未落,后脑勺便挨了重重一掌。

李韵单手叉腰,冷笑道:“你涂的这是什么颜色?我看倒真的很像吃小孩的妖怪。”

在“妖精”总被使用延伸含义的年代,被当作纯粹的吃人的妖怪也不错。

李韵不由分说,扔给戴清嘉一包卸妆巾:“赶紧给我卸了,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以学习为主,我没见哪个学生像你这么好打扮,像什么话!”

“明明很好看。”戴清嘉揉着后脑勺,“我只有这个颜色。”

李韵从包里翻找出一支粉管的唇膏:“你姐姐的,涂这个。”

小男孩固执地辩驳:“是你说是妖精的。”

陈姨的神色越发尴尬:“闭嘴。”

以女人的敏锐,陈姨不难发现,李韵嘴上教训着戴清嘉,但全程都和自已无眼神交流,想必是心里还存着芥蒂。上一次家族聚会,不知谁说起戴清嘉离家出走的事情,玩笑地赞了她一句有个性,在小辈里很独特。小辈里,陈姨的大儿子和戴清嘉年纪最接近,她心想,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天上地下也就罢了,哪有做错事还讨巧的理儿?

她便插嘴说:“哎呀,你这么说我就不同意了,我们家里都是懂事的乖孩子,嘉瞳在我们家里是显得特别,但是,和外面的小太妹比,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尤其是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个个都是个人主义,无法无天得很,不能助长歪风邪气啊,难道要鼓励小孩都离家出走,才叫作有个性?再说了,你想想,人人都反叛,那就没有个性可言了,懂事的孩子才是稀缺的。”

陈姨说这话是为了打击异已,其实细想无错,小小的好坏善恶已经制造不出个性了。

但话传到李韵耳朵里,她当即便和陈姨吵了一架,劈头盖脸道:“我们嘉瞳怎么就是太妹了?她去混社会了吗?她违法犯罪了吗?小孩子调皮一点儿,做长辈的至于说得这么难听吗?”

二人从此闹得很不愉快,今天陈姨不愿再令李韵误会,当着她的面唤戴清嘉坐到身旁,表示亲切:“嘉瞳,十八岁了,成大姑娘了。”她嘘寒问暖一番,“哎,你是不是没有加我的微信?这可不行,你过来,陈姨必须给你补一个红包,就当是庆祝你长大成人。”

陈姨的手机在她大儿子身上,她便说:“你加我。”

婚礼的宾客组了一个临时群,戴清嘉点开,通过成员一栏搜寻时,不经意注意到一个风格明显不同于众人的头像,下方标着简单的字母w。

下一刻,戴清嘉抬起眼,看见了俞景望。他身着黑色的正装,正站在主桌旁和新郎交谈。

他似乎不受会场里洋洋的喜气感染,仍是周身清净的模样,和那天在医院时并无二致。不过,白大褂是隔离,黑色西装是融入。

戴清嘉浅露笑意,在陈姨的好友申请栏中规中矩地敲下“戴清嘉”三个字,再返回点击头像。

俞景望手机一振,收到新的好友申请,搞怪的猫咪头像,不表示身份和来意,只有莫名其妙的三个字:望海潮。

他抬眼,见戴清嘉正托着腮,陪陈姨聊天,随后她散漫地扫视过来,对着他轻轻一笑。为什么是“望海潮”这三个字?

哦,因为老师说,联想是记忆的开始。

陈姨的示好缓和了李韵的心情,而最令她心情缓和的还是今天俞景望和戴宁笙之间融洽的氛围。戴清嘉一直认为她妈妈是会给予好学生和差生差别待遇的老师,此时此刻,李韵说话的语气慈爱得不像话:“景望,等会儿记得过来坐。”

俞景望微点了点头,当他经过戴清嘉时,她反跪在座椅上,叫住了他:“俞医生。”

俞景望停下脚步,看向戴清嘉,她的口红已经擦除,却免不了晕染在唇沿,有一丝凌乱。她撑起上半身,离他很近,他的感官敏锐,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气,来自戴宁笙常年用的那一款唇膏。

“你要去后台吗?”俞景望蹙眉,戴清嘉俯下身,头发擦过他的衣袖,将唇膏直接塞进他的裤兜,轻快地说,“麻烦帮我还给姐姐。”

陈姨一直拉着戴清嘉不放。

说来奇怪,戴清嘉不在眼前的时候,她心里清楚这是个坏小孩。然而,当本人坐在她面前,分明是个明艳、端丽的少女,大大方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气,也没有她在想象中夸张了的桀骜和轻狂,表面上比她口中“比嘉瞳听话得多”的大儿子更有礼貌。

“宁笙回安城这两年,好多人来求我牵线搭桥呢,不过我看,你妈妈有意撮合她和那位俞医生——”

戴清嘉喝着果汁,偶尔搭腔。

司仪开始主持仪式,宾客的目光聚焦在主台。

屏幕上投放着一张模糊的照片,高中时期的新郎和新娘穿着校服,正对着镜头笑。

不过,比起正中央的主角,镜头意外捕捉到的另外两个人似乎更引人注目。明亮的教室里,女生站在讲台上,捧着语文书领读,她分神望向窗外,男生正好从窗前路过,侧影干净、挺拔,与少女微微摇晃的马尾辫一同定格。

这张照片经历了久远的年代,却不显得静默、陈旧,反而极为生动。

所有人都希望自已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是浪漫的传奇,而不是这家酒店每天都在举办的婚礼中的一场而已。从校园到婚纱谈不上传奇,但起码也算有头有尾的故事。

“讲台上的不是宁笙吗?”陈姨张了张嘴,问戴清嘉,“你姐姐和俞医生高中谈过了吗?”

戴清嘉乏味地说:“我不知道呀,他们上高中的时候我才多大啊。”

陈姨继续旁敲侧击,戴清嘉却一问三不知,她的眼神不无失落:“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旁边的知情人解惑说:“他们都是一个高中的尖子班出来的。”

陈姨感叹:“这是缘分啊。”

戴清嘉莫名想笑,“缘分”二字果然是可以牵强附会的。

结婚进行曲奏响,宴会厅暗了下来,光与声像暗蓝色的天鹅绒般倾覆下来,将在座的人密密地包裹,渐渐地,他们的头顶出现了一片星空。

星空顶好像是这家酒店比其他家更贵的原因之一,不过,这一次陈姨没有就酒店的问题发表一番评论,她不再搭理戴清嘉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婚礼的氛围中。

厅内昏昧,只有红毯是一条光明之路,新娘走到了尽头,她的父亲将她的手交到新郎手中。

戴清嘉知道头顶的星光是人造的光,陈姨喋喋不休时眼睛里的光是八卦的光,但是此时此刻,她在纷乱的光影里望向旁人,却并未共情他们感动的泪光。

裙摆被轻轻扯动,戴清嘉低头,小男孩受身高限制,踮起脚也看不到台上,所以成了和她一样的局外人,他奶声奶气地请求:“姐姐,陪我玩,好不好?”

戴清嘉转过身,背对着新人,笑着揉他的头:“好啊。”

新郎与新娘交换戒指,至此礼成,全场响起和戒圈一样圆满的掌声。小男孩应景地惊呼,因为戴清嘉在给他表演怎么样把一颗糖抛起来再用嘴接住。他的视线紧紧跟随,糖先是飞到星空中,再正正好好地落进戴清嘉微张的唇间——就像她吃掉了一颗坠落的星星。这个动作由她做来,达至奇幻到瑰丽的地步。

灯光大亮,像灭顶的潮水褪去一般,宾客纷纷然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恍然表情,观看他人至高的幸福对于日常生活是一种强烈的冲击。小男孩如梦初醒,他不愿意醒,塞一颗糖给戴清嘉:“姐姐,再来一次。”

这时已经上了第二道菜,戴清嘉心里有所盘算:“不玩了。”

她随便吃了几口,趁着李韵没空注意她,悄悄地溜出宴会厅。

戴宁笙陪新娘上楼换敬酒的礼服,俞景望回到圆桌,正好看到戴清嘉避开李韵的背影,她弯着腰,提着裙摆,以一种逃离的姿态悄然离去。

俞景望方才想起那支唇膏一直在他的口袋里,他拿出来,身旁有人匆忙路过,一不小心撞到他。

唇膏掉落在地,还被那人后退的步伐踩踏了一脚,那人连忙捡起来,抽出纸巾擦拭,道歉说:“真不好意思,俞医生,给你弄脏了。”

“没关系。”俞景望并不在意那支唇膏,平静地说,“脏了就扔掉吧。”

戴清嘉顺利地出了酒店,宋予旸已经在等她,她边下台阶边抬头仰望。

星空之外还是星空。

不同于宴会厅的星光熠熠,室外的夜空暗淡无光,蒙着一层灰。一出门,夏天湿热的空气便黏在皮肤上,戴清嘉反而感到轻松,她轻舒一口气,跟宋予旸打招呼:“等很久了吗?”

“戴清嘉。”宋予旸念她的名字有一个微妙的停顿,姓和名之间的断开与粘连,会产生亲密的错觉,却不至于失礼,“没有很久。”

戴清嘉没有错过这个细节,她眨眨眼:“你以后可以直接叫我清嘉。”

宋予旸送给她相机的时候,询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吃冰激凌,态度非常得体。卢珂在一旁感慨他品性之纯良,昂贵的相机都送了,却没有视约会为理所当然。

和戴清嘉一样,宋予旸在安城中学里很出名。他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有优越家境养出来的温和、礼貌,又有自已的分寸和主见。如果不是“王子”这个词现在早已经过时,他就是属于会被评为校园王子的那类人。

很少有男生和戴清嘉对视而不脸红,如果说视线接触像一场博弈,宋予旸的表现落落大方。

戴清嘉笑着看了宋予旸很久,直到他完美的绅土风度在微红的耳根出现一丝裂痕,她才应下说好。

对她来说,送相机和约会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她答应只是因为斯文、俊秀的好学生一直在她的审美范围。而且,她今天也想吃冰激凌了。

冰激凌在嘴里化开,戴清嘉心满意足:“谢谢。”

宋予旸在体育课第一次遇见戴清嘉,她在年级里被戏称为“女明星”,不过,她毕竟不是真的明星,心高气傲的好学生们不可能像追星一样追捧她,对她只是好奇。于是她位置的周围聚集了许多借路过之名行围观之实的人。

宋予旸是真的路过,人群中惊鸿一瞥,戴清嘉当时正在受苦受难,因为烦累而没有表情,却有耀眼的杀伤力。

戴清嘉的五官立体、深邃,尤其是眉眼,在她面无表情的时候,明烈而冷艳,是能划伤人的锋锐,有睥睨之感,不向任何规则和眼光妥协。不过,她正处于少女时期,皮相丰盈,就像现在,笑起来可以很灿烂。

宋予旸好奇地问:“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我想,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

“为什么?”

戴清嘉感叹说:“因为今天有正当理由可以不完成作业。”

她想起老师、家长和心理医生试图把她当成研究对象的头疼模样——其实她很简单,是他们把她想得太复杂了。

宋予旸看着她说:“如果你写作业有困难的话,我可以教你。”

戴清嘉眼前一亮:“你可以帮我写吗?”

“不行。”

戴清嘉咬着冰激凌勺:“啊,被拒绝了。”

宋予旸解释说:“我的意思是——”

“没关系,我不会生气的。”戴清嘉轻笑出声,“我喜欢被拒绝,这样会更有意思一点儿。”

宋予旸持着冰激凌勺,其中的抹茶色有融化的迹象。

戴清嘉头一低,将他的冰激凌含入口中。

宋予旸明显一怔。

戴清嘉慢慢地说:“都快融化了,也不见你吃一口。”她指了指柜台,“不过,可能你需要换一个勺子了。”

宋予旸自然而然地将冰激凌勺放回杯中:“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戴清嘉弯起眼睛,她想,现在暴风雪或许不止发生在杯中了。

戴清嘉换过很多次心理医生。

自从离家出走后,她就被家长和老师视为心理不健康的孩子。封闭管理的学校配备着专门的心理咨询室,她是三天两头便被邀请的常客。当然她认为那是心理强制改造室。

从学校出来之后,每周李韵都会带她去做心理咨询。

咨询师一听说戴清嘉和她的家庭状况,顿时松了一口气,相比一些有反社会人格、有犯罪倾向的青年,她的情况并不复杂。

戴清嘉的家庭是非常典型的拥有两个孩子的中国家庭,大女儿懂事、优秀,二女儿因为父母过于纵容或过于严格,顽皮、乖戾。而且她是个美丽的少女,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盛放模板印象的载体。

心理咨询师会胸有成竹地试探她:“是不是因为你认为自已和姐姐差距太大,或者父母没有给你足够的关注,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所以才离家出走呢?”

“不要说离家出走,那好像太轰轰烈烈了,我没有这种反抗精神。我只是到别的城市玩一下。”戴清嘉回答,“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有点儿嫉妒我姐姐呢?”

心理咨询是不适宜使用这样尖锐而武断的词的。咨询师被戴清嘉反问,他用眼神咨询非要坐在一旁的李韵。

李韵反应强烈:“不可能!你不知道,这孩子,她很自我,眼里只有她自已,她根本不会真正关注他人。”

随着谈话的推进,心理咨询师一般很难感到轻松。戴清嘉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是心理防线很严密,而且她有自已独特的方式,可以消解所有事情的严肃性。

少年人常见的不配合方式,要么是沉默,要么是反驳。戴清嘉第一次谈话就很老练,她会给出一个钩,牵引着对话人。

往往心理咨询师提出一个问题,会被戴清嘉反问三四个,最后哑口无言。又或者她会在李韵不在的时候,编造一些干扰咨询师判断的故事,不全是假的,而是真假混杂。

安城的心理咨询行业并不是很规范,咨询师的水平参差不齐,没有一位可以制住戴清嘉。李韵头疼得厉害,她最恨小女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戴清嘉今天来见一位新的心理咨询师,李韵为她介绍:“晏医生虽然年轻,但是是一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他是留学回来的临床心理学博土,要预约到他可是很难的。”

戴清嘉打招呼:“晏医生,你好。”

“准确地说,我并不是医生,你也不用把自已当成病人。”晏时安微笑着说,“你可以叫我晏老师,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放弃称呼,你有话和我说的话,可直接说‘你’。”

戴清嘉很接受他的提议:“我可以叫你‘时安’吗?”

“当然可以,我们是朋友。”

“晏医生,这孩子的情况,我之前和你的助理说过了。”李韵指了指戴清嘉,“她啊,就是动物性太强,完全不受管。”

“大致的情况,我了解,不过有什么疑惑,还是需要听她自已说。”晏时安点头,“我的一个原则是,心理咨询的过程中不接受旁听。”

晏时安温和地下了逐客令,李韵只好退出去。

李韵对晏时安不无信任,戴清嘉是欺软怕硬的主儿,如果咨询师表现出一点儿被她为难住的模样,她窥出人家精神上薄弱的地方,就会不再把他们放在眼里。而据李韵观察,晏时安很稳,能接住戴清嘉所有刁钻的问与答。

李韵出去后,晏时安向戴清嘉保证:“我们的谈话不会有除了我们以外的人知道。”

座椅摆放在晏时安的偏侧面,调节成半躺的角度,戴清嘉如果想的话,不需要直面他的眼神,她感到舒适和放松:“你确定吗?”

“我确定。”

想起她以前在心理咨询室里说的话都会第一时间交到李韵手上,戴清嘉笑了笑,说:“那你不担心我撒谎吗?”

“虽然语言是心灵的表述方式之一,但是并不是唯一的。”晏时安说,“你说真话、说假话,或者不说,都是在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反正我妈妈会一直要我做心理咨询,固定一位心理咨询师或许不错。”戴清嘉愿意这么说的主要原因还是,晏时安长相温润清俊、面如冠玉,声音像优美的抒情乐,而不像她前一个咨询师的嘈杂噪声。

戴清嘉支着脑袋:“不过,即使你不说话,在走进来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有决定了。”

这是一个颜控的自觉。虽然戴清嘉不认为自已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说心理咨询的目的是治愈,那心理医生起码首先要取悦她的视觉。

晏时安大方地说:“能使咨询者第一眼便产生信任是每一位咨询师的荣幸。”

他态度亲和,却很有距离感,完全消除了话语间可能存在的暧昧空间。比较奇怪的是,随着谈话的进行,戴清嘉对他反而生不出歪心思了,只是单纯的欣赏。

作为一个差等生,戴清嘉当然有着差生的典型特点:她从来学不会专注,擅长也享受将注意力放在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上。她最不缺的是新鲜感。

婚礼当天发给俞景望的消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戴清嘉很快便忘记了这件事。

如果不是她习惯性晚归和校领导的突击检查撞在一起,她应该不会和他再有交集。

戴清嘉被抓的时候,男主任盯着她新染的奶油棕色长发,说:“学校不允许染发,你不知道吗?”

戴清嘉身高一米七三,比男主任高半个头,被强行按着肩膀坐下,口水喷在她的头顶,她略嫌弃地避开,在宿舍一楼惨白的灯光下,她的头发泛起涟漪似的微光。

她处变不惊:“哦,老师,是你不知道,这是我天生的发色。”

男主任气得鼻孔膨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把师长当成傻瓜?目无王法!”

就这样,她被勒令搬出宿舍,并恢复黑长直发。

李韵如临大敌,紧张地找大女儿商讨对策。戴宁笙是安城中学的老师,不过目前在分校区教学。

安城中学地处郊区,和戴家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戴宁笙是芝兰性格,玲珑心窍,便说:“只是不让瞳瞳住宿而已,又不是不让她上学,你别太紧张,让她回家来住就好。”

俞景望的导师是国内神外领域顶尖专家,前年应邀从“上交医学院”来到安城大学坐镇,他的科研项目和临床工作也陆续转移阵地。

俞景望一直是其重点培养的门生,并且当年俞景望的母亲患上重病,他因此搁置了海外读博后的计划,回到了安城。

神经外科位于医学的艰深巅峰,即使名校光环加身,在属于临八医学生短板的科研方面也有着优异表现,俞景望依然像蹒跚学步的儿童,只是初初敲开神外的大门,迈出了第一步而已,尚需要漫长时间的学习、训练和成长。青年医生是医院的底层,工作量大到变态,曾经他和戴宁笙恋爱的时候,两人就很少见面。

近日在双方母亲的敦促下,戴宁笙与俞景望联系得比较频繁,她致电的时候,他正在责问实习医生的重大失误,一心二用,于是没有听清她的温言叙述。

“……阿姨希望我们周末和她一起吃个饭,你太忙的话,我就说没时间,你觉得这样可以吗?”戴宁笙暂停,“你在忙吗?要不晚点儿我再和你说——”

脑血管和神经很纤弱,所以神外的医生要求绝对的细致,而俞景望天生性格中果断占了大部分,他知道戴宁笙的分寸,她征求他意见的事情,往往有她已经处理得妥帖的方案,他便直接说道:“好。”

他们都是将职业习惯带进生活的人,戴宁笙做事力求尽善尽美,优先为他人着想,俞景望则体现为,与人对话从容而简洁,不含任何无用的寒暄。

和戴宁笙通话结束后,俞景望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果然是来催问进展的,顺便关心他:“要我送衣服给你吗?”

“不用了,公寓里有一套。”俞景望答。

医院和家的距离适中,近来路上有路段施工,往返耗费的时间剧增,俞景望在医院附近有一套很小的公寓,不回家的时候会住。

变化是在俞景望未曾察觉时发生的,当他再次回到家时,戴清嘉已经从学校搬回了家。

她没有私有的概念,因为全世界都是她的游乐场。

俞景望非常忙,戴清嘉搬回家这一段时间,和这位近在咫尺的邻居哥哥见面不超过三次,他们仅仅是知道各自家中有彼此而已。

一日清晨,戴宁笙需要尽早去学校准备校园开放日,戴清嘉起床吃早餐的时候,她正准备离开家。

“等会儿!”戴清嘉揉着眼睛,把盛了麦片粥的杯子放下,拦下她说,“姐,我的考试成绩单需要家长写意见和签字。”

戴宁笙赶时间,已经打开了门,在玄关弯腰穿鞋,她和戴清嘉解释:“瞳瞳,晚上好吗?我现在必须出门了。”

“不行。”戴清嘉摇头,“第一节课就要交。”

戴宁笙接过戴清嘉的成绩单,同时,楼道遥远传来叮的电梯到达声,俞景望下班回家,看到了因为匆忙而稍显狼狈,还有点儿苦恼的戴宁笙,他打招呼:“要走了?”顺带也看见戴清嘉的成绩,红色的笔迹体现着老师的愤怒。

戴宁笙回他:“嗯,开放日。你今晚还在家吗?”

俞景望想了想:“在。”

“那晚上我过去——”

俞景望低下头,耐心地问:“什么?”

戴宁笙的脸有点儿红,戴清嘉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在她的沉默中流逝,再次把成绩单递上:“姐,帮我签字吧。”

戴宁笙如梦初醒:“啊,我真的要走了,我晚上去还上次借你的那本书。”

温馨的氛围被戴清嘉打破,俞景望并无不悦,他收回目光,清淡地接过戴宁笙的话:“好。”

戴宁笙急匆匆地出了门,紧接着,戴清嘉接到了李韵的夺命电话,她陷入了两难境地,成绩单是绝对不能给李韵看的,可是无人签字,她会死在学校。

戴清嘉咳嗽几声:“妈,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喉咙痛,还发烧,就不去学校了,你帮我跟老师请假吧。”

俞景望取出钥匙开门,临时接到医院来电,他停在门口,简短地做了回复。

李韵听见声音,铁面无私地说:“是景望在吗?把电话给他。”

她体会到邻居家有医生的好处了,如果戴清嘉装病,那一定瞒不过医生的眼睛:“景望啊,你帮阿姨看看,清嘉这姑娘是不是真的病了,如果是的话,麻烦你让她吃点儿药,不是的话,也和我说。”

俞景望扫了底气不足的戴清嘉一眼:“好。”

只一眼,他就能看出戴清嘉在装病,他并未拆穿,手背轻碰她的额头:“倒是没有发烧。”

戴清嘉撒谎驾轻就熟:“但是我的喉咙很疼。”

看起来她是打算装到底,俞景望放下手机:“过来。”

戴清嘉走近,听见他的指令:“抬头,把嘴张开。”

她看似配合地张嘴:“啊——”

楼道内光线充足,戴清嘉迎着光,脸上压出几道粉红的睡痕,皮肤的颜色并不是玉质的白,像洁净的初雪,清透、明亮,反射着太阳光,同时又具有实感的白,和她的样貌相类似,极为明烈,看到的第一眼就会产生极端的感受,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也不需要定义和描补。

病人在接受医生检查的时候,常常会下意识地闭上眼,回避医生审视带来的压迫,回避自身的疾病和痛苦。而戴清嘉不怯近距离,她睁着眼,不冒进也不退缩,直勾勾地看着俞景望,非常坦然。她的舌头正不安分地后缩着,她故意不让他看清她的喉咙。

俞景望目光沉静:“别动。”

“好了吧。”戴清嘉收下巴,含糊地说,“有这么难吗?”

俞景望的视线落在戴清嘉的眼睛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外科医生会读心术吗?”

感冒发烧当然是小病,但架不住病人不配合,俞景望不和戴清嘉废话,固定住她的下颌,从旁边取了她喝麦片的汤勺,压住她的舌根,她便说不出话了。

只持续了四五秒,他松开钳制。

戴清嘉捂住嘴,眼泪汪汪,泛起欲呕的冲动。

俞景望拿起手机,对戴清嘉摇头的暗示视而不见,甚至一边看着她,一边回复说:“阿姨,你放心,清嘉她没事。”这是他第一次说她的名字,出于对她妈妈的礼貌,“嗯,状态很好。”

李韵的声音不需要免提就能飘出听筒:“戴清嘉,没事就给我去上课,听见没有!”

挂断电话,俞景望没有理会站在原地的戴清嘉,他其实很困,只有补眠的想法,往家里走了几步却被她抓住手臂,他顿住:“怎么了?”

戴清嘉直勾勾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你——”

俞景望看出她隐隐的不服,只是她自已应该知道,他并无为她圆谎的立场。

戴清嘉发现现成的能写出成年人字体的人选:“其实你可以签。”

俞景望断然拒绝:“家长意见,我好像不是你的家长。”他抬腕看表,提醒道,“你再晚五分钟出门就会迟到。我没有记错的话,安城中学的传统,迟到超过十五分钟,会拍照公示,罚站一节课。”

他说得没错。安城中学的变态传统是会拍下学生不遵守纪律的行为,在公告栏和年级群里公示。戴清嘉是不介意被拍照的,导致开学一个月,公告栏的反面教材区域每日更新她上课睡觉的照片,俨然成为她的个人美照展示。可是李韵丢不起这个人,说要是再看见她一张照片,就零用钱减半。

俞景望抽出手臂,关上了家门。

戴清嘉喜欢用音响放音乐,她想起搬回家的第一天,戴宁笙提醒她,邻居不喜欢吵闹,所以她最好尽量保持安静。

于是这一天,她在出门时将门关出了震天的响声。

一日放学,宋予旸送戴清嘉回家。落日昏黄,两人形影相随,停在单元楼的侧面,宋予旸拉住正要转身的戴清嘉,牵起她的手:“这样会觉得过分吗?”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干净、清澈。

戴清嘉含着笑,顺着情势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嘴唇上留下一吻,触感轻柔:“如果你不觉得我这样过分的话。”

戴清嘉八百年前就不会脸红了,她人生中第一次被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罚站就很自在,李老师说她是天生的厚脸皮。但是她很喜欢看别人脸红。

宋予旸尽管惊讶,却未惊慌失措。

看他耳根泛红,她愉悦地向他道别,说明天再见。

在楼前的花圃,戴清嘉像投篮一样,将一沓收到的情书扔进垃圾桶,回身却撞上意料之外的人。兴许是下班了的原因,兴许是等待很久,俞景望姿态很放松。

戴清嘉勉强保持镇定:“俞医生。”

她方才停留的地方正好是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出口,俞景望一上来,就被迫欣赏了一出依依惜别。

不过,他比她更为从容,点了点头,径自走进单元楼的大门。

他想起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回家,路过小区里的篮球场,看见一个小男孩坐在高高的单杠上,任性地往下扔篮球,底下围着一群惶恐的大人和愤怒的青少年。他经过,自觉与他无关,却在家中又遇到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躲在他母亲身后,抱着篮球,探出头,对他做鬼脸。

母亲说:“这是你的表弟,你带着他玩。”

那个孩子年纪小,尚且处在无限放大自已、认为手里的篮球能用来挑衅世界的阶段,但那不代表任何人都有纵容他的义务。

在婚礼上遇到戴清嘉时,他的感受和这段遥远的记忆很相似。

现在他又觉得,戴清嘉更像进入商店里的孩子,非要碰一碰架子上的商品,却没有占为已有的意思。或者说,她没有私有的概念,因为全世界都是她的游乐场。

对戴清嘉的判断,只在俞景望脑子里停留了二十秒,他走进电梯,她跟着进来,倚靠着墙壁,手指钩着书包带,试探地说:“你应该没有告状的习惯,对吧?”

俞景望从电梯壁里看她,她漫不经心的表情中居然掩藏了少许的心虚,这是因为今晚李韵邀请他去家中吃饭。“我想李老师会对她女儿有基本的了解。”他不相信李韵会对戴清嘉存在误解,认为她是不谈恋爱的乖孩子。

“她了解也不在这方面了解。何况,了解和亲耳听见是两回事。”

俞景望随意地说:“患者家属有知情权。”

电梯到达,戴清嘉一僵,她不是很怕李老师的怒火,只是,那会有点儿麻烦。

晚饭时,李韵端上精心熬煮的汤,戴清嘉用勺子捞起底部满满的汤料,首先闻到了一股海洋的腥味,于是不满地说:“有我最讨厌的海带,整锅汤都被污染了。”

李老师完全不管她,和颜悦色地盛汤给俞景望:“景望,多喝汤,知道你最爱喝,我特地熬的,你平时很辛苦。”

李韵口中的“最爱”其实就是因为他上一次礼貌地赞了一句好喝。安城人出了名地爱喝汤,四季不同,花样百出,奉为养生之道。

出生在医学家庭,俞景望认为汤的文化价值大于营养价值,不过,他没有扫长辈兴的打算:“谢谢阿姨。”

隔着蒙蒙的雾气,他发现对面的戴清嘉咬着筷子尖,警惕着他和李韵的对话,他回以忽视,这成了对她的一种折磨,因为她猜不准他会不会说。

李韵瞪戴清嘉一眼:“发什么呆?吃饭也磨磨蹭蹭的。”她返回厨房端出一小盅汤,“你的份额,给我喝光。”

戴清嘉掀开盖子,果然,又是天麻炖猪脑,她哀叹:“我吃猪脑快吃吐了。”

“不要废话,以形补形。”

戴清嘉有一个读博土的表姐,表姐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残酷地打破家庭群里的迷信。此刻,她非常希望俞景望作为神外医生,严肃地告诉李韵,猪脑补脑是毫无科学依据的。

俞景望当然是事不关已,又像上次她装病那样无视她,反而是戴宁笙吸了吸鼻子:“好香啊,我好久没有喝妈妈炖的猪脑汤了。”

戴清嘉立刻顺理成章地分享给她一大半。

“你又不需要。”李韵摇摇头,“你啊,就帮她吧。”

戴宁笙啜了一口汤,但笑不语。

戴航常年在外忙生意,戴清嘉夏天便经常穿着吊带晃荡。今天吃完晚饭,她回了一趟房间,换了件清凉的吊带裙就出来了。

俞景望坐在沙发上,她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拿起遥控器换台,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李韵及时将戴清嘉拉到房间:“外人来做客,你要知分寸、懂礼貌,要是让我看见你不知礼貌地在人家面前穿着不得体,我就把你那一柜子吊带都剪烂!听见没有?”

看样子,俞景望没有告知李韵他在楼下遇见她和宋予旸的事,她松了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

戴清嘉到冰箱翻找饭后甜品,碰巧遇见在帮她家修抽油烟机的俞景望,她主动表示道:“你没说,谢谢。”

俞景望说:“如果我真的要告状,你最应该担心的反而不是在楼下的行为。”

“那件事,我并不担心。”戴清嘉放心地一笑,笑容里隐含着狡黠的成分,“如果你要说,早就已经说了。”

俞景望似乎不喜欢在深夜和戴清嘉单独相处,修理完,他洗了手,打算喝口水。厨房里只有热水,冰箱里又没有矿泉水,他便拿了瓶牛奶。

手里一轻,戴清嘉直接从他手中取走牛奶:“牛奶是最后一盒,应该留给长身体的人,谢谢。”

她身着一条长度垂至地面的白色睡裙,睡裙是吊带设计,她因为李韵定下的得体标准,不得不在外披一件针织衫。

戴清嘉从俞景望手里抢牛奶的时候,丝绸质地的裙摆拂过他的脚背,质地轻而凉,她偏头探究地说:“俞医生,你不说是因为你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对吧?”

戴宁笙将俞景望送到家门口,她替妹妹致歉:“前几天瞳瞳放音乐太大声了,不知道有没有吵到你。”

“瞳瞳?”

“哦,就是清嘉,她以前叫嘉瞳,我叫习惯了。”

俞景望宽容地说“没关系。”

戴宁笙表示:“学校的宿管中心说,只要她这学期不再犯错,下学期就能回学校住了。”

俞景望停在家门前:“你对于‘不再犯错’这一点好像很乐观。”

戴宁笙反问:“难道不可以乐观吗?我看这孩子最近的表现还不错。”

“戴老师,你可能对学生太有爱心了。”戴宁笙统称她教的学生为孩子,超出她年龄的怜爱语气令俞景望觉得有些好笑,“但是你要明白,她已经成年,不再是孩子了。而且,现在的孩子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单纯。”

“我没有想象她很单纯,我只是觉得,安城中学的学习环境好,她在里面会慢慢改变的。”

楼道里的声控灯时明时暗,而即使在暗淡无光的时候,戴宁笙也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说我有爱心,你没有吗?有一句话是,医者仁心。”

俞景望轻叩门扉,灯亮了,他承认说:“嗯,我是治疗身体,你是治疗心灵,还是你的任务更艰巨。”他微微停顿,“只是我希望,你的爱心能得到对等的回报。”

戴宁笙被他逗笑,半晌,她问:“说真的,邻居先生,你没受影响吧?”

她细长的眉形似柳叶,蹙起的时候,形成一个悲惋的弧度,大概这样的人内心总是柔软的。曾经恋爱的时候,他陪伴她的时日屈指可数,她从无异议。

“不会,这只是小问题。”俞景望低头看着她说,“她是你的妹妹,只要你不觉得头疼就好。”

俞景望没有对戴清嘉加以评价。他懒得批判她,也对她天真、愚蠢又自鸣得意的劣根性毫无兴趣。他界限分明,不喜欢自已的边界被逾越,对他人的私事也总是很冷漠。

他不认为对别人的家人指手画脚是一种尊重。况且,他发现在戴家,即使是对戴清嘉没有一句好话的李韵,也总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溺爱她。

戴清嘉的一举一动都会得到全家人的关注。他甚至感觉,如果有一天她变得独立、自觉和懂事,李韵会是第一个无所适从的人。既然如此,他作为外人,凭什么打破这种家庭模式呢?

要戴清嘉因噎废食,这是不可能的,李韵明面上不允许她早恋,但心里多少清楚她的异性缘。

课间,戴清嘉趴在桌上休息,门口聚集了几个别班的男生,是专门来围观她的,这在本班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不好意思,请让一下。”同班同学侯旭打完水回来,被挡住去路,暗暗翻了个白眼,回到座位,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戴清嘉一眼,咕哝道,“肤浅。”

卢珂经过他,听着这抱怨是直奔戴清嘉而去,倒退回来,敲了敲他的桌子:“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

侯旭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举止阴柔,男女生们私下里怀疑他的性取向,他明显对卢珂的嘲讽理解错误,不屑地说:“我早就脱离了低级趣味。”

“你说戴清嘉是低级趣味?”卢珂气笑了,“那你说,高级趣味是什么?”

“内外兼修。”侯旭不合时宜地结巴了,“就像戴老师那样。”

卢珂是人精中的人精,她捕捉到侯旭的结巴,直接丢出炸弹:“那你也没机会了。”

侯旭好奇地问:“戴老师有交往对象了吗?”

“这倒没有,我只知道戴老师肯定不会喜欢你这样的青瓜蛋子。”卢珂笑眯眯地补充,“我听说,戴老师和一位大帅哥医生走得很近哦。”

侯旭顿时有点儿蔫蔫的,说他对戴老师有非分之想肯定不至于,不过,戴宁笙确实符合他对女老师所有美好的想象,契合了他对中国古诗词温雅意境的向往。

戴宁笙原来是侯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安城高中按照学生的意愿进行文理科分班,他在父母的要求下进了理科班,却与班上大大咧咧的男生格格不入。

戴宁笙气质如兰,自有清幽之意,声音永远温润、柔和,将平仄声韵念得很优美。她硕土时期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尽管她教学经验尚浅,但是学问精深,讲课毫不刻板。

有一次,侯旭写的诗被同班男同学从书包里翻出来,男生边在教室奔跑,便怪腔怪调地读他的诗:“这个年代还有男的会写诗呢!”

全班哄堂大笑,侯旭气得脸都红了,又不能奈他们何。

男生光顾着跑,差点儿撞上戴宁笙,她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能写诗?我也会写。”

戴宁笙性情温和,但奇怪的是,班上的男生不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调皮捣蛋。她只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可是从她步入教室开始,全班都安静了。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戴老师——”他递上信纸,展开到最大,争当污点证人,“这是侯旭给女生写的情诗,你看。”

围观的同学环绕一圈,戴宁笙从男生手里接过信纸,没有多看,她细心地折叠起来,提醒他道:“不要乱动同学的东西。”

当天晚自习时,侯旭主动找戴宁笙承认错误,她不仅不生气,还和他交流了他的诗。

侯旭说:“你会觉得这很丢脸吗?”

“不丢脸啊。”戴宁笙说,“我在师大的时候,课堂上老教师对着我们怀念他们的学生时代,说清晨校园里随处可见读诗的人,诗人多美好啊,大家都想做诗人。至于情诗,老教授读大学的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毕业要分离的情侣就把给对方写的情诗装在玻璃瓶里,沉在湖底。可惜那片湖后来被填平了。”

“但是我们管这叫什么呢?”戴宁笙开起玩笑,“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你看,湖被填平了是意外,情侣分离是意外,诗是语言的意外,这些意外很浪漫,不是吗?”

戴宁笙将侯旭写的诗交给他,那张纸已经被装进深蓝的信封里:“没有人需要因为敏感和浪漫感到惭愧。”

侯旭感觉那深蓝色极其静谧。

夏夜炎热,他满身的汗,在室外的走廊免不了受蚊虫叮咬,与戴宁笙长谈,他却只觉得神清气爽。

最后,是在戴宁笙鼓励下,他才有勇气转文科。像和戴宁笙有无形的约定,他在文科班异常努力地学习,排在班级第一。

侯旭对戴清嘉有种不满,好像她冒名顶替成了戴宁笙的妹妹,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自已有戴老师这样的姐姐,怎么会成天不学习?

卢珂打击了一番小男生的少男心后,满意地离去,下一节是自习课,她拉着戴清嘉到教室外写作业。

说戴清嘉和卢珂是发小是卢珂的一种美化,因为按照一般的认知,时间越久远的关系越坚固。实际上,她们小时候只是认识的邻居,是在长大后才成为好朋友的。

卢珂同样是自小受异性欢迎的类型,她在第一次失恋后萎靡不振,机缘巧合地和童年邻居戴清嘉一起去食堂吃饭,她已经从学姐处听说了“治愈只需要新欢和时间”这一像模像样的说法,她现在只需要解决这个问题:“瞳瞳,你是怎么度过空窗期的啊?”

“可是,”戴清嘉给予她一个高贵、冷艳的回答,“我都没有空窗期呀。”

卢珂目瞪口呆,后来有了心仪的对象,她向戴清嘉取经:“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除了漂亮,是不是需要什么技巧?”

“技巧?”

“嗯,比如说,怎么样表现得可爱,怎么样通过合理地赞美对方增进感情——”

“珂珂,你不是很喜欢我这条手链吗,送给你。”戴清嘉嫣然一笑,“还有,今天晚上的作业,我帮你写,好不好?”

幸福突如其来,卢珂忘记了她要说的话,晕乎乎地说:“真的吗?有这样的好事?”

“你也知道没有。”戴清嘉毫不留情地说,“能看到我,能和我恋爱,已经是他们莫大的荣幸。应该是他们赞美我,而不是反过来。我谈恋爱,没有技巧,我讨厌总结。”

戴清嘉坐在草坪地上,铺开的淡粉裙纱形成扇面,像早春的樱花,鲜焕而轻盈。当时她年纪不大,却洒脱地说:“都是看心情。”

从那以后,卢珂逐渐地熟悉了戴清嘉,她是以自我感受为中心的人。在和她的交往中,卢珂越来越清晰地发现自我的风格。久而久之,两个小少女建立了友谊。需要互相帮助的场合,她们会默契地交换眼神,征服了心仪的男孩子之后,再调皮地击掌庆祝。

戴清嘉离家的一段时间,没有和安城的亲友联系,卢珂很重视两人的革命友谊,心有余悸,决定对她展开思想教育。

教室后的矩形院落,正中央有一棵参天的梧桐树,叶隙漏下斑驳的阳光,树下的石桌旁无人,几片树叶散落在桌面,在安静的上课时分,显得空旷、寂寥。

“瞳瞳,你觉得我们的教学楼怎么样?”卢珂伸展手臂,平画半圈,“我是说,比起九中,怎么样?”

戴清嘉初中时的成绩一塌糊涂,只能上专科,后来李老师花大价钱给她恶补,中考分数勉强能上全市吊车尾的九中。如果没有关系,她现在不会坐在安城中学的教室。

教学楼的四面红砖成墙,围出一片方正的天空,戴清嘉看了眼,道:“比较老化。”

卢珂给她介绍,教学楼是由学校某一届的老校友,知名建筑师设计的:“你不懂,这叫意境。”她双手撑在桌子上,强迫戴清嘉看着她,异常严肃地说,“瞳瞳,只有安城中学才会有‘意境’,九中是不可能有的,只有好学校才会有真正的好东西,全世界都一样,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戴清嘉油盐不进:“不是很明白。”

“好吧。”卢珂变换切入的角度,“前几天我路过九中,在门口看到一个帅哥,他是我们的小学同学,你还记得他小时候多好看吗?现在帅还是帅的,但是没什么气质。我们不能沉迷低级趣味,要谈就谈内外兼修的帅哥。”

“在九中是没有宋予旸的。”卢珂语重心长,“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多学一分钟,对象会不同。”

“我听明白了——”戴清嘉扑哧笑出声来,“你是不是摔傻了啊?”

卢珂泄气道:“不和你说了。”

戴清嘉哄她:“你不用担心我。过几天我会去艺考培训机构看看。”

“嗯?李老师真的答应你了?”

“对。”戴清嘉折着落叶玩,一副不上心的模样,“所以说,我以后是靠脸吃饭啦。”

安城的烟火气息远胜于文艺气息,李韵精挑细选,综合口碑等因素,选出了一家表演培训机构。

周末,戴航开车,载着戴清嘉前往机构咨询,李韵在副驾位频频回头,细碎地念叨:“你不要说妈妈不让你学表演,我这段时间仔细研究了一下,我和你说,戴嘉瞳,你真的不要太自信了。”

“学表演的漂亮姑娘那是成千上万,而且,你在生活中好看,不一定上镜也好看,你的脸要是不适合镜头,就算长得跟天仙似的也白费。”李韵抓住一切给戴清嘉泼冷水的机会,“你猜猜中戏、北电的表演系录取率是多少。”

戴清嘉不猜。

李韵只好接着说:“百分之零点四!这是什么概念,比清华、北大的录取率还低,你考得上清华、北大吗?你连一本大学都考不上!”

“行了。”戴航空出一只手,拍拍李韵的大腿,“你都答应她了,又何必现在打击她的积极性呢?”

戴清嘉点头:“戴老板说得对。”

戴航是个小有产业的老板,性格却很温暾,不如李韵雷厉风行,在生意的起步阶段,许多事都是由李韵代为操持的。后来事业渐渐有了规模,戴航的合伙人不满李韵的霸道、凡事插手,她才索性不管了。她退休后,精力无处释放,便创建了一家教育机构。

“你装什么好人呢?”李韵生气地说,“两个女儿,你管过吗?哪一个不是我操心着长大的。如果不用管女儿,我也能做好人,那你看看她们会长成什么样子,?”

李韵在家里的地位相当于太皇太后,她生气了,戴航立即保持缄默,车厢里一片安静。

高一的时候,戴清嘉和李韵就爆发过一次矛盾,原因是戴清嘉说她不想读书。

李韵几乎尖叫着质问她:“不读书,你想做什么?你初中毕业能做什么?奶茶店店员、服务员还是收银员?”

李老师对初中学历的人所能做的工作的认识很贫乏,但是她每说出一种可能性,好胜心就像被划一刀,这使她感到耻辱。她所教导的学生、她的大女儿无一不是品学兼优,唯独戴清嘉……母女之争,戴航通常是明哲保身,他假装看电视,荧幕上女主角的哭戏拙劣、夸张,影响了李老师的发挥,她回头斥道:“关了!”

戴清嘉只是随随便便一说,不料激起了李韵的雷霆盛怒,此时此刻,面对李韵咄咄逼人的质问,她又随随便便向着电视一指:“演员,我可以做演员。”

安城虽然是大城市,但观念还是很传统,并不如北京、上海开明和前卫。李老师愣了一下:“你做梦!”

戴航回想起那段时间,仍心有余悸,但不管怎么说,最终李韵还是接受了戴清嘉的选择。送她们到了机构所在的位置,他主动说:“你陪女儿上去,我去附近老李家坐坐。”

机构名字为寻亦,除了需要做常规的咨询,还要参加一系列的测评,包括笔试以及形象、台词、声乐、舞蹈的展示。她们到达楼层后,工作人员上前接待李韵,让她先在咨询室坐坐,然后指引着戴清嘉往04号教室参加笔试。

两小时后,工作人员拿着戴清嘉的笔试结果,坐在李韵面前:“清嘉妈妈,笔试呢,主要是测试我们孩子的基本文艺素养。我看清嘉是很机灵的,可能以前没有注意这方面的积累,现在的问题是文化素养的水平比较低。”

戴清嘉的文化课水平,李韵心知肚明,可是亲耳听见,还是心里有气:“哦,那我觉得文化水平很高的也不需要来参加艺考。”

“清嘉妈妈,话不是这么说,表演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是差生的捷径。毕竟,演员要有基本的文艺素质,才能够读懂剧本、理解人物。”工作人员见李韵面色难看,连忙补充说,“当然,这个方面以后可以补,它只是测评的一小部分。”

工作人员问了戴清嘉一系列问题,比如有什么才艺,从小喜欢看什么书,最喜欢什么类型的小说或者电影。

戴清嘉一律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没有。”

工作人员惊讶道:“跳舞没有学过吗?你的身段条件这么好,不学跳舞多可惜。”

其实琴棋书画,李韵在戴清嘉小时候通通送她去学过,不幸的是,全都以她把老师气个半死被逐出师门告终。

“没学过。”李韵打断说,“现在是来学习表演,不是考电影学院,花钱还不能报个培训班了吗?”

“我们是为了更了解清嘉的情况。”工作人员尴尬地起身,“最后一部分测试需要上镜,家长可以来旁观。”

今天是报名日,人比较多,走廊上聚集着一群光鲜靓丽的男孩女孩。

戴清嘉穿过人群的时候,引得大家纷纷注目。她是在美貌密度最大的地方也可以做中心焦点的人,所以这大概是她最得心应手的一个环节。

表演教室里已经架好了机器,表演的时候会有镜头对着拍,监视器前坐着三位老师。虽说是随机表演,但是目前来说,本质还是对样貌在镜头前的考验。

轮到戴清嘉,她上台的时候,路过监视器,不经意间和其中一位女老师对视。在外面候场时,众人因为要上镜而紧张、焦虑,她毫无感觉,和女老师对视时却心里一紧,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既平淡又锋利的眼神。

戴清嘉表演经验为零,即兴地胡乱发挥了一番,下场时不自觉地再去寻找那位女老师,她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工作人员指着方才的影像,为李韵解读三庭五眼之类的概念。

工作人员先说戴清嘉的缺点:“清嘉要是能再瘦一点儿,就非常完美了。”

李韵诧异地看了匀称、修长的戴清嘉一眼:“她还需要再瘦?可不能为了当个演员影响身体健康。”

工作人员是第一次遇到李韵这样难伺候的家长:“上镜是需要这样的,不过不急,距离艺考还有时间。”

工作人员又提出了一些戴清嘉身姿的问题,镜头不愧是放大镜,现实中微不可察的小细节在影像中竟然很明显。她话锋一转,语调上扬:“但是,清嘉妈妈,这些都是小事,尤其是和清嘉的外形条件相比,我打个比方,像正午的太阳和午夜的星星同时出现在天空中,太阳的光芒太强烈了,星星几乎会隐形。

“我们在安城做表演培训做了很多年,北京、上海也有我们的机构,我见过很多学生,刚才两位老师也说,清嘉的外形条件是数一数二的优越,她太漂亮了,最难得的是,很适合上镜。可能现实中你会光顾着看她漂亮,上了镜,你会想了解她的故事。这属于天生祖师爷赏饭吃。”

戴清嘉乐了,挠了挠李韵的手心,逗着妈妈说:“听到了吗?很漂亮,是祖师爷赏饭吃。”

可以说,工作人员夸的是李韵不想听的,贬的是李韵不想承认的,最终导致李韵的表情和心情都很矛盾,戴清嘉来之前跟她科普过“凡尔赛”这个网络词,她总不能说“你夸我女儿让我很不高兴”。

李韵干笑两声:“是吗?”她想起一个问题,“除了一起上的大课,你们也会分小班,对吗?我想问问,方奕老师是哪位?”

方奕是寻亦的表演老师,行迹低调,寻亦的宣传页面上从不铺张渲染。李韵从别处打听到寻亦真正厉害的角色是这一位。

“方老师她不收文化素养测试在八十分以下的学生,而且她很看重眼缘。”工作人员有点儿为难地说,“这样吧,我和她商量商量。”

李韵矜持地威胁道:“其实我们就是冲着方老师来的,如果进不了方老师的班,我们会考虑换一家机构。”

李韵预交了费用,工作人员再三保证会和方老师交涉,她提点着戴清嘉:“要学就好好学,我给你报的是最好的班,学费可贵了。现在妈妈满足了你的要求,你放下心,在学校也给我好好学,知道了吗?”

戴清嘉基础薄弱,报的是最贵的班级,每周一节课,外加额外辅导。

李韵心里算了笔账,不由得感慨,学艺术像烧钱,这话没错。

她边下楼边思考着戴清嘉的前途,而前途的主人左耳进右耳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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